2022年的夏天,成都的气温刷出了历史新高,动辄40度,为顾全大局,能源大省还限电,自家安装的空调被建议不低于27度。远在加拿大的我禁不住感概幸好早早离开那天府之国,不然怕不会是天天热伤风那么简单,铁定是挂掉的干脆。
定居成都,始于79年的深秋。在西安时父母心心念念的故乡,那个冬天永远都有青菜吃的四川对我并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土生土长的西安远郊山脚下的一年四季是我对大自然最初的记忆 – 春天的油油新绿,夏日的金色麦田,秋天的霜打柿子林,冬季的皑皑白雪。回到成都的第一个冬天,没有暖气的湿冷愣是让我这土生土长的北方娃见识了南方的厉害,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就算钻进被子一时间也暖和不起来;好容易躲过冻疮的偷袭,吃完汤圆后不久盛开的油菜花田虽然轻轻松松地将青黄不接的北方早春比了下去,但找不见荠菜的田野终究少了些什么。
如果说成都冬天的阴冷潮湿是一记杀威棒,那么夏天的闷热根本就是二十四小时不停的闷棍,打得人无法思考,无法呼吸。若论夏季气温,当年的成都热不过西安,可西安的夏天即使再热,往树荫里一钻,照样能感觉到丝丝清风拂面。成都的夏天无论是日头里还是树荫下,永远是穿着衣服洗蒸气浴,清风是不指望了,下雨更是骗人,天气预报说有雨,火车北站开往火车南站的十六路车常常是一过锦江宾馆,雨就停了,眼睁睁地盼着刚被雷阵雨洗刷过的公交车能带来消暑的希望,盼来的永远是南城日出北城雨;雷阵雨阵不来,天气预报里气温的数字似乎也被蒸进了水分,25度时已经进入桑拿状态,28度时根本就是在洗蒸气浴,等气温到了30度,我基本上就处于苟延残喘的状态,除了绿豆汤和西瓜,所有的吃食概提不起食欲来……越是那样的闷热潮湿,越是令人想念柿子树下奔跑嬉戏的西安远郊,想念一地的柿子花香,想念蝈蝈的叫声,想念成都的夏夜里永远没有的星空……苦夏的症状越是明显,发誓要离开成都的决心便越是坚定。
每次一放暑假,就会从位于一环路边城乡结合部的宿舍大院出发,坐上十六路公共汽车,到位于市中心骡马市的奶奶家住上一两个星期,看够城里的闹热,再回父母家。到了奶奶家,电视一下子丧失了吸引力,心甘情愿地和奶奶一起早睡早起。没有人三催四请地提醒早起的奶奶家,睡到自然醒也不过六七点钟,趁暑气未至,祖孙俩草草地解决了早饭,便出门去买菜。文武路菜市场,东城根街菜市场,东打铜街的粮店,就这样牵着奶奶的手,走过西府南街,铁箍井街、青龙街、八宝街、线香街,遇到老邻居、老熟人,少不得这儿停停,那儿歇歇,拉拉家常、摆摆龙门阵。
遇到天气热得人实在受不了开伙的累赘时,也会穿过大小福建营巷,直抵西玉龙的滇味餐厅去解决吃饭问题。大福建营巷在清朝时驻扎着来自福建的军队,因此得名。小福建营巷里有不少名人的私宅,爷爷在世时有一次爷孙俩在位于西玉龙街的文化馆里看完川剧回家,夜色中抄近路穿过大小福建营巷,明显地察觉小福建营巷两边的院墙比起大福建营两边紧窄的平房来根本就是两个世界。
那年头陈麻婆豆腐的店面就开在滇味餐厅的隔壁,大名鼎鼎的陈麻婆豆腐店只陪奶奶进去过一次,偏那招牌的豆腐端上来味道发苦,仔细一瞧,原来是最后一道工序往花椒面上浇淋热油时油温过高,愣生生把花椒面烫糊了。那以后一提起陈麻婆豆腐店,我的嘴角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冷笑,怕还是隔壁的滇味餐厅更值得去消费,那过桥米线,那汽锅鸡,那红油鸡片,几十年如一日的味道,吃的是不褪色的记忆。
除了市中心的热闹繁华,没人提醒做暑假作业也是奶奶家最吸引人的地方,暑假作业对我这种顽童基本上就是个负担。好像是小学四年级的暑假结束前,我去奶奶家享受最后的疯狂,偏开学在即,语文作业中的暑假日记也该交卷了,那最后的几日不得不收心,坐在客厅里的八仙桌前奋笔疾书,被出差顺道探亲的二爸撞见,打趣说家里可是要出作家了,一天能赶出十几篇内容各异的日记来。
成都的苦夏也少不了种种甜味的点缀。刚放暑假不久,背着背篼敲着铁皮卖叮叮糖和麻糖的农民会走进巷子里来叫卖,偶尔也会有卖糖油果子的小贩走进院子来,和城乡结合部的宿舍大院里周末骑自行车叫卖的蛋卷冰淇淋不同,市中心的冰淇淋大都在冷饮店里卖,冷饮店里有橘子水、广柑水、酸梅汤、蛋卷冰淇淋和奶油冰淇淋卖,橘子水和广柑水装在大大的玻璃杯中,插上一根麦管,一毛钱一杯;蛋卷冰淇淋和骑自行车叫卖的一个价,一毛五一个,奶油冰淇淋装在玻璃碗中用小勺舀着吃,要贵一点,两毛钱一份。
我虽然也馋那冷饮店里的清凉,却觉得那些东西都不如在家捧着西瓜美美地咥更消暑。除了西瓜,奶奶搓的红糖冰粉也是最能击退苦夏的良方。煮红糖水、放凉;浸泡、揉搓、加清澄的石灰水搅拌……厨房里的奶奶永远是成竹在胸的大将军,时间、流程的运筹帷幄总是被她老人家掌握得恰到好处。没有冰箱的年代,吃早饭前烧开的水,饭后放凉就可以开始搓冰粉了。三两下的工夫,等那微微发黄的粘液不再从布包里渗出来,冰粉籽的功能就完成了;放入清澄的石灰水搅几下,剩下的一切都交给时间。午觉睡完,当苦夏的磨皮擦痒折磨得人百无聊赖时,奶奶从厨房里端出一碗冰粉来,棕红色的糖水上随着奶奶的步伐晃动的那块晶晶亮的东西可不就是漂浮着的冰块?见我快步上前,奶奶一边叮嘱着小心,一边把冰粉递到我手中,笑眯眯地看着我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