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一提回成都,一想到即将见到子茹,千山万水阻隔的难瞬间被淡出,眼前越来越清晰的是子茹的脸,子茹的眼,是子茹那四十二年如一日的语气音调……我和子茹和春曦,早已不是简单的同学、帽根儿、闺蜜,从小少女到小少女的妈,那些从未错过的人生足迹,那些彼此见证的成长变化,那些藏于心底最柔软的慰籍,春曦说,子茹就像家一样,成都只要子茹在,家就在;秋子也感慨,你有子茹就行。
小学时和子茹、春曦同校,却并不认识彼此,我们班是转学生和别的班不要的被班主任顾老师戏称为“破铜烂铁”的差生组成的杂牌军,除了五六年小学的改制,和其他四个班的正规军无甚交集,刘利除外。转入磨子桥小学前,刘利就已经是学校里的明星,除了唱歌,外加和刘晓庆的亲属关系,连上厕所都有老师好奇地打听去她家探亲的刘晓庆是不是和大银幕上一个样;小学三年级时老师让我们班的三个女生加刘利组了个女生小合唱,顶着“桂溪中心校”的大名一路赛到金牛区,拿没拿名次不记得了,反反复复练歌的缘故,和刘利熟络起来。
初见子茹时她和刘利正站在办公楼北侧的台阶上等我,这高高瘦瘦的女孩文静娴雅,给人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舒适感,似成都平原三月的春风,不疾不徐,不燥不火,柔柔地轻抚人心;刘利说还缺春曦,顺手一指,就在不远处,我旋即开口唤春曦,三千出头的肺活量愣是吓了刘利一跳,这大嗓门难不成要震碎办公楼的玻璃?就这样,分院的四个女生认识了,刘利和春曦家是同一栋楼里隔一堵墙的邻居,我家做饭的阳台和子茹家客厅里的阳台也隔着一人多高的围墙正对,因为历史原因,围墙是科分院和我们所之间的界限,那时的分院和我们所还有无数互通的空间,围墙的一端大约与我们两家住的楼齐平,留出的日常通道,就成了我和子茹几乎每日放学后龙门阵继续摆的定点。
小少女之间最纯洁的友谊始于那些上学一起走、放学一起回、到家都还没聊完站在两栋楼间继续的话题。老二班是个活力无限的班级,子茹、春曦、刘利和我又散坐在一个教室里不同的位置,每一个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的火点到底是什么热度,我俩放学后总把好奇聚在一起,继续探讨,深度解析,四只小手齐齐搭在老二班的脉搏上,每一天都与时俱进。比如我为什么要和刘兆明打架,她的同桌周宏波又讲了什么笑话,周卓为什么总挑战李萱温和的底限,惹来“怪物”的怒吼时不恼反得意;和杨剑雄小学同班的我的同桌辜小蓉告诉我杨班小学时的外号,要不要向同样和杨班小学同班坐在子茹后面的庄斌去证实;援引消息可靠人士从班委会得到的观察,杨剑雄喜欢周静,是真的吗?再过两天,杨剑雄又喜欢黄卫了,管他真假,谁让杨剑雄是班里的老大哥,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当事人不辟谣,八卦就八卦;张千里一顿到底是吃了十个包子还是九个,这年龄的男生胃口咋这么大;刘利的怒吼听见了没,都是张千里午休时打完篮球下午上课脱球鞋,让全班同学都分享他的臭球鞋味儿惹的;杨陵江额前的自然卷很好看呃,就是被那副古板的秀郎镜架遮住了美目,身为生活委员的她太傻,每个组做大扫除她都跟着,没拿到卫生流动红旗就跟自己犯了错似的;猫咪陈玲趁打扫校园的早自习合并第一节课的时间给我讲的《射雕英雄传》讲到哪儿了;余力作为英语课代表还是很好说话的,你说作业没带,她也不纠缠;夏志勇一下课就低着头数步子,只怕校园里每个角落都被他丈量过N遍了,这是要接辜小蓉父母的班做勘探吗?有没有发现小李晋那特色的大嗓门每次叫刘利的名字时音调陡降,什么状况,什么动态?彬哥今天又招惹我了,气得我牙痒痒,这娃的灵敏度太高,手还没抬起来就给他就跑掉了,总有一天姐得逮住他,狠狠地教训一顿;刘兆明养在生物组的兔子到底是为了观赏还是为了吃,小白兔养大了原来并不可爱,那小房间的味道怕只有项婆婆能承受;中午和男生拱猪,说好输了钻桌子,我输了耍赖不想钻,谢良不依不饶,还是叶强帮我钻的,叶强打小就很有绅士风度,谢良?算了,我们组三个独生子女,只有邹峰好些,谁让他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
我和子茹的话题永远错过夕阳西斜,直到被下班回家的我家老妈抓不到丁不得不亲自去食堂买馒头时撞见,初时以为是在聊学习,却深知自己的女儿对学习并没那么上心,且成绩也总是不上不下地,只没好气儿地催促“还不赶紧回家吃饭”,我和子茹心虚,草草打住,明天继续。
初进七中不久有个被秋子称作“摸底考试”的测试,里面有道题,“身无彩凤双飞翼”,问下联是什么。80年就开始背“云对雨,雪对风”的我绞尽脑汁也无法从《声律启蒙》里找到答案,脑子又快速扫过周末时常随父母去的武侯祠和杜甫草堂,父亲买的那些楹联集册不就是为了熏我们三姊妹的文化修养么,偏偏关键时刻找不到答案,再扫描常陪奶奶去的文殊院,那里似乎也没有这么短的上联,答案究竟是什么?交卷时我只好认栽,回家路上子茹说答上了下联,“心有灵犀一点通”,答案就在电视台每个周末都播放的《霍元甲》里啊,悔得我,出题的老师脑子是得有多烂。
所里的天线公司是成都市最早的闭路电视承包商,我们所和分院都早早架起锅盖。子茹和我的话题除了班级动态,自然也涵盖不少八十年代热播的港台剧集,比如令春曦着迷其故事情节和演员颜值的《上海滩》,我打从剧本和服化道起就中意的《武则天》,还有《侠客行》、《绝代双骄》《楚留香》啥的,常常是一部剧集在分院的闭路电视里开播没两天,所里就搞到了片源,上学路上的剧透也成了我俩的日常。如今想来,子茹和我讲故事的水平不相上下,只不过她今朝讲完这集,转头就忘,我却执着于故事和人物逻辑的连贯性,对且听下回分解总充满期待。《警花出更》热播时我们会聊欧阳佩珊和郑裕玲究竟哪个更美丽,哪个更可爱;《昨夜星辰》的档期我会反复提邱素云和子茹哪儿有点儿像,不就是穿得比当时的我们洋气么,等我们长大了,条件好了,子茹打扮起来一定比邱素云漂亮;哼完《情意无价》后我和子茹探讨寇世勋和张晨光为什么都习惯性地紧锁眉头,难不成台湾流行的是这一款;操着蹩脚的粤语唱完《一生何求》后和子茹聊的是《义不容情》里的阿康坏得是多没底线,黄日华演的哥哥阿健又是个多烂的烂好人,阿华的眼睛是有多瞎,为什么好女生总爱坏男人……聊天时的我俩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从电视剧里学来的台湾腔,或者港剧的国语配音,随即默契地相视一笑,原来普通话还可以说成这味儿啊。
聚会时提及如烟往事中的星星点点,子茹总瞪大眼睛,好像是有那么点儿印象,自嘲读了个假七中,王菁不解,八卦些你都参与了,且多多少少都有些印象,假从何来。我笑着安慰子茹,有我在,七中假不了。如今想来,初见子茹时她身上那种令人舒适的感觉用今天的词汇来描述是一种叫做松弛感的特质,和我天生的紧绷感一样,与生俱来。
我的手机里至今保留着两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1986年的暑假,初中毕业的老二班返校,在七中的校园和位于锦江河畔的锦水苑里拍的合影。一张是我和子茹在锦水苑里,两个少女倚着某喷水池旁的栏杆,笑得羞涩。那照片里我和子茹的个头儿是齐平的,换作另一张在校园的办公楼前与刘利、春曦的四人合影,差距就出来了,六年都没追上和子茹两厘米的身高差距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平日里一道上学放学,俨然顾不上两厘米,可每年开学后的体检一测身高,这两厘米怎么还在那儿啊,我可是比子茹年长近一岁的,理论上讲是会早一年停止长个儿的,什么时候才能和子茹真正肩并肩,答案难不成是永不?体检后我总第一时间埋怨子茹,就不能冲着交情长慢点儿,等等我嘛。子茹委屈,我也做不了主啊。多年后在多伦多重遇庄斌,才发现原来她比我更郁闷,从入校时比子茹略高,到高中毕业时比子茹略矮,我好歹还和子茹以同等速度在长个儿,她呢?那一刻我才释然,反正这辈子是不可能在个头儿上和子茹齐平了,认栽。
住得近的缘故,我们平日里也常会去对方家里玩,对对方家里的氛围都有所了解。那天我跟张锦老师说,当初五十六位同学谁家里都不是岁月静好,却猛地发现竟漏掉了子茹家。子茹父母相处的模式让我看到了什么叫相敬如宾,和我父母一直是同一个单位的双职工不同,子茹的妈妈每日上下班需要骑着自行车奔波,给我碰到的子茹妈妈下班回家的画面总是温馨的,夫妻间、母女间、亲子间的沟通永远都是轻言细语的,哪怕是子茹有些调皮的哥哥,在父母面前也是恭顺的,一家人的其乐融融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家和万事兴”。知易行难,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万万千。那天子茹提起对我父亲那令人印象深刻的笑容,我的眼睛忍不住有些泛潮,阴阳两隔十八年,每一次面对子茹和春曦,我都羡慕她俩父母健在的福气,祈祷她俩不要象我一样承受丧父之痛。
高一时随着新同学的涌入,初中四个班的同学被打散分到六个班里,这帮初中就知道某人某班的旧交情很快吸收了新同学带来的外校文化,在新班主任的管理下,形成了每个班特有的高中文化。因为不幸被分到五班朱齐庄手下,每天下午必须待在教室里永远做不完的立体几何作业将我的生活打入地狱,加上搬家的缘故,和子茹家隔开了几栋楼,放学和子茹同路的机会变得屈指可数。高一的一整年,成都七中的天空对我而言是阴郁的,虽然也有排球活动月,也有辩论比赛,也有一二九,但远望子茹在新班级里的快乐,近看春曦每天早早做对几黑板数学作业回家的轻松,我总觉得自己是被困在立体几何牢笼中的猛兽,被拔了牙,剁了爪,套上锁链,动弹不得。直到有一天,当朱齐庄再次苦口婆心地跟我强调立体几何在高考中的占分比例时,我终于出离愤怒了,“我不要可以吗?我就是不想要了。”说完,我收拾好书包快步离开教室,留下朱齐庄呆楞在那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绝地反击,因为立体几何学得实在太痛苦,人生又不止一次考试,何苦来哉?成天家看着好朋友的生活个个儿轻松愉快,自己的日子却越来越无望,不就是一个立体几何,不就是高考八到十分的得分,搭上一整年的青春期焦虑和无望,人生不值。听说我怒怼朱齐庄,子茹的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啊。乖乖女子茹自然知道我个性极强,只是这硬刚班主任的事儿,面对张锦三年都不曾发生过,怎么到了朱齐庄班里,一年都忍不下去。好在以子茹的家教修养,好奇心永远被乖乖地关在笼子里,只反问不追问,既安抚了我的愤怒,又体贴地留给我自己消化的时间。
少时相交,小女生的投契不无关系,相交一世,心性的契合才是关键。子茹是柔软的,从外表到内心,见过子茹的人对她的温柔总是印象深刻,柔柔的音调,柔柔的眼神,说话时慢条斯理的节奏,还有在十一二岁时就早已具备的倾听的能力,与家庭环境,与日后的际遇都不无关系;我是刚烈的,从打机关枪的语速,到日后被称作犀利的眼神,一直自以为活得真实,不肯妥协,虽吃尽苦头,也有受益无数,总地说来能量守恒,直到后来做了五年的电台,才学会聆听的技巧,调整了和人沟通的方式,而这一切,是子茹早就拥有的,原来老天爷安排我和子茹的缘分是这等用意,好在年过半百后才悟出来,终不至于浪费。
二十出头,子茹刚上班没多久,邀我吃饭。那时子茹上班的地点还在长顺街口的金河,离我不远。俩人兴致勃勃地穿梭在旧满城的街巷中,还和小少女时一样,话题聊不完,直到餐馆快到时,子茹提起那馆子里的小笼牛肉是特色,定要好好尝尝。“我是不吃牛肉的。”我停住脚步,提醒子茹。啊,子茹有些慌了,认识近十年,竟不知我不吃牛肉。好在以两个人的关系,即使肚皮咕咕叫,再找家餐馆就是,多大点事。后来子茹上班的地点搬得离家近了,一日说起想学健美操,运动技术学校那边有个简方达的班,去不?去!我俩飞快地置办好装备,兴高采烈地赶上跳健美操的时髦。没上几次课,剧烈跳动中的我不小心崴了脚,子茹吓得慌了神,扶着我时一脸的心疼和后悔,我笑着说没事儿,革命总有流血牺牲,不就是崴个脚腕嘛,过几天就好了,大不了学费白交了,天又不会塌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子茹悄悄地跟我说谈恋爱了。真的?好消息点燃我蛰伏已久的八卦神经,快说,是谁。花季中的闺蜜初谈恋爱时多少会因为缘分先来后到的差异有一丝酸涩,为什么她的“王子”先到,我的“王子”在哪里?奇怪的是当别人的恋情多少带着几分炫耀和我分享时,空窗期的我对于子茹的恋情除了好奇和祝福,竟一点儿不酸,如今想来,一是知根知底,花儿美自有蝶来采,二来以子茹的个性,纵使是好事也不事张扬,做好朋友的自然分享那喜悦。
我在上海时某次回蓉探亲,和子茹相约必胜客,子茹跟我提起想出去看世界的心思。为什么?我不解。不是每一双翅膀都能面对狂风卷积的乌云,高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以子茹顺遂的人生轨迹,真没必要和我一样去经受暴风骤雨的洗涤。可是,子茹有些犹豫,春曦走了,你也不在,外面的世界真那么精彩吗,我却只在这里。一时间,攀枝花的雨季没有干净饮用水的金龙沟营地;意大利老板交代工作时不耐烦的讲解和颇严厉的措词;同事间日复一日的冰刀霜剑;销售圈子里的尔虞我诈,笑里藏刀;欺负我不懂上海话的本地同事当着我的面议论我时遭遇我用上海话反击……这一切对我而言唯走过方知险恶,可是子茹,子茹的温文娴雅何需在人性的考验中成长。我虽努力劝阻,却也深知子茹想去外面的世界闯闯的决心,终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成都七中毕业的,终究是张锦老师教出来的,唯拼搏过方不悔是张老师给老二班的言传身教,我身上有,子茹那儿自是不缺。我只好叮嘱子茹三思而后行,不要象我一样,总把自己放在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境地,独孤求败。
再后来我越走越远,每次回蓉见到子茹,依旧是小少女时的温馨,为人母的子茹和膝下尤虚的我聊起生活琐事,竟还是神同步的理解力,什么时光久远,什么地域差异,仿佛什么都未曾将我俩隔开过,她在那里,我也在,当年在,曾经在,现在在,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