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我愿意为校庆提笔,秋子兄感慨万千,聚会散后仍打电话给我,聊起杨大的心愿 — 希望初86高89这一届毕业生的文字影像留在成都七中的校史里,毕竟,上世纪八十年代最后的这一届高中毕业生,六年的七中岁月,多少故事要讲。
那还不简单,我轻笑,就我这自诩老二班档案管理员的信息量,还不是信手拈来,要写,就从杨大开始。
他的大名叫杨剑雄,至于为什么成了杨大,颇有些来历。起初因为他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学生,就读龙江路小学就做了班长,报到时因为自带的一块抹布,被慧眼独具的班主任张锦老师看中那份责任感,理所应当地被委以班长的重任。有了班长夹在老师和同学之间,我们这群小家伙自然可以快乐地享受七中校园里的自由自在,反正天塌下来有杨班。
班干部在中国文化里是一个非常有趣的存在,干得不好,难免有做特务的嫌疑,我读小学做班干部时就常有这种警觉,每当班主任批评班里有哪些同学不遵守课堂纪律时,我通常是那个戴着两道杠臂章却又带头扰乱课堂纪律的反面教材,至于打我小报告的同学,课后,我在气不顺时会走到对方面前,狠狠撂下“特务”二字,外加一个白眼;要我出卖上课说话的同学是不可能的,要我上课不说话更是万万不可能的,哪怕上中学后张锦老师在班会课上常不点名批评违反课堂纪律的同学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革命的火种”在我这里也无法熄灭。干得好的班干部就象杨剑雄这样,说他少年老成也好,说他情商高也罢,反正以他宽厚的心性,既能理解年轻的班主任力争向上的闯劲儿和苦处,又能协调好班主任的高标准严要求和五十六个性格各异的少年间的冲突和差异,难怪毕业三十多年,当年初86级2班的同学仍能够亲切地叫他一声“老班长”。
“老”这个字在英语里其实是有忌惮的,虽然西方文化将死亡视作去天国的仪式,值得庆祝,但“老”似乎意味着退出时代的潮流,命之不久,所以译作中文时常有“资深”、“高龄”、“银发族”的委婉表达法。我和春曦每每忆起杨剑雄的种种优点,总还是习惯称他“老班长”,那一个“老”字带来的柔软,怕只有成都七中初86级2班的同学才能体会。至于在成都的同学何时把“老”换作“大”,久居海外的我们无法考证,心里还是那个亲热的老班长。
得知我要用文字给他画像,杨班推辞,还是写同学众生像比较合适。那咋可能呢,谁让你当初带着抹布去报到,被张锦老师一眼相中,做了我们三年的班长;谁让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眼里没活儿的,没头没脑地做了你的反衬,老二班的旧事在档案管理员手里,历久弥新。当抹布梗成为我对张锦老师多年的心结,每次聚会,杨班总是温和地提醒,张老师那会儿年轻,也就三十岁上下……其实我心里早隐隐觉得自己和张锦老师很投契,骨子里都是不服输的个性,都不乏面对人生挫折时挑战的勇气,都能真实坦荡地面对自己,只不过基于同性相斥的原因,心结难解。从旁观者杨大的角度解读,两个如此优秀如此相似的人相遇,命运之手早就安排好良师益友的缘分,偏两人的个性都如此要强,一时间不能和解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事,只能把希望交给时间,交给岁月的洗涤和沉淀,于是他微笑着,试探着,从未放弃努力。
不知初86级2班的同学有多少和我一样,对杨大的微笑印象深刻。初见他时,大家还只是十二三的少年,他脸上永远挂着浅浅的笑容,宽厚、谦和、包容,那笑容有抚慰人心的疗愈功能,总给人平静的温暖,四十多年,从未改变。此番回国每次同学聚会的合影向家母展示时,她虽不大能将杨大和我口中视全班同学作小弟弟小妹妹呵护的班长联系起来,却总能一秒辨认出杨大笑容里的温和、柔软和大度,四十多年前定是你们调皮捣蛋时的保护伞。
读书那会儿座位的安排总归有些帮扶的目的,老二班也不能免俗。懂事放心的班长杨剑雄势必会被安排管理班里最调皮的男生,李汀。关于那些每天都能调皮出新高度的男同学,比如李汀,比如彬哥,比如周卓,着实是考验年轻的班主任张锦老师的课题,没什么比在他们身边安排个放心的班干部更省心的管理方式。只是即使被安排和班长同桌,以李汀的顽皮,每天调皮的花样仍层出不穷,座位在李汀前面的小组长春曦和杨剑雄一起,肩负起对李汀的监督和影响的责任,却也常常败下阵来;男生的心智本来就比同龄的女生晚熟,一两岁的年龄差异很少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榜样的力量,班里这三大天王又是一个比一个滑头,以杨剑雄的温和,即使是督促提醒估计也是面带微笑的轻言细语,不被李汀的星星之火烧得焦头烂额就不错了;隔着一定的距离,三不五时被李汀突然拔高的调门儿吸引过去,杨班和春曦那边准又进入斗智斗勇的战况,倒也有趣。
女生们喜欢叽叽喳喳地扎堆儿,天性使然,男生?家里没有男孩子的缘故,我对那几个男生总围着杨剑雄的日常颇不解,直到团市委发出修建未来号天桥的倡议,全市中小学生积极响应,我才第一次体会到杨班不只是温和包容的性情,还有行动力。团市委的号召给中小学生指明两种集资方式,卖汽水和卖牙膏皮。那年头的牙膏皮才多少钱一条,只怕等五十万中小学生都升级做了祖父母,也筹不齐一座天桥,卖汽水俨然是最佳筹款方案。七中紧邻成空驻地的缘故,货源不成问题,销售方法和策略如何?至今我都不知道当年杨班领着几个男生卖汽水的销售地点是不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采取游击战的销售方式?每瓶汽水的批发价到底是一毛五还是一毛六?零售价是一毛八还是两毛都不记得,只记得这帮半大小子成天家傻呵呵地把一箱箱汽水搬来搬去,拿货,补货,收钱,数钱,一个个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俨然是从事什么伟大的事业。直到一两年后未来号天桥在骡马市路口建成,每次去奶奶家定要经那天桥上上下下时,会情不自禁地脑补杨班带着几个男生卖汽水的场景,他们叫卖时会胆怯吗?收钱的手会不会激动得发抖?某年回国,发现未来号天桥早被拆掉,据说是影响双层巴士通过,再后来,那路口拦起来修地铁,这帮懵懂少年卖汽水的热情,就这样被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城市建设埋葬了吗?
提起卖汽水,就不得不提格瓦斯旧事。有段时间成空后勤部门推出一种叫格瓦斯的饮料,很洋气的名儿。以那个年纪好奇的本能,中饭在学校搭伙的男生午休时会跑去买来喝,其中就有班长杨剑雄。那饮料里有没有酒精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们几个喝了格瓦斯后,下午上课时小脸蛋都还是红扑扑的,这现象引起了班主任张锦老师的警觉,下午都还有两三节课呢,午休时间喝了酒,下午可怎么集中精力上课?影响学习如何了得?杨剑雄竟然也在其中,以他在班里老大哥的地位,该不会是他带的头吧?张锦老师加开班会,紧急喊停。那可是老二班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次杨剑雄当众挨批的场面,杨剑雄?张锦老师眼里恨不得三好再加两好的满分少年,班长?张老师特色的猛烈批评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股脑儿地对准杨剑雄,火力全开。女生们暗自庆幸劫后余生,男生们不管有没有喝过的,一个个吓得大气儿不敢出,只看着杨剑雄瘦削的身影在暴风骤雨中挺立。多年后同名饮料上市,我买过一瓶,呦,啥味道,简直没法和汽水里的水果味儿比,就连上海的盐汽水都比之强过百倍,也不知当年以杨班为首的少年们是咋想的,竟能送进喉咙,这好奇的代价,着实令人汗颜。后来和杨大聊起格瓦斯旧事,就是一种用俄式面包发酵的饮料,当时没人能举证是否含酒精,估计张老师也没尝试过,批评难免严厉。网上一查,格瓦斯果然含酒精,度数虽然低,但在当时对于那些个平日里压根儿与酒精无缘的少年来说,上脸的可能也是有的。那么张老师的担心并非多余,以她一颗心扑在老二班的热忱,班长挨的这通批并不冤枉。
如果认为身为班长的杨剑雄对张锦老师只会唯唯诺诺,那你绝对错了,只给男生开的班会不知还有几人记得。八十年代初的中学生,在《今夜月儿圆》、《柳眉儿落了》等文学作品的影响下,对于少年男女间朦胧的情愫,已经有了隐隐的察觉,在还没普及第二性征知识的初三之前,男生对女生的生理变化大都是无知的,尤其是班里那些年纪小一点儿的男生,自己都还没长醒,也意识不到有些玩笑和好奇明显带着冒犯的嫌疑;对女生而言,科普责任是学校的,就连我这大大咧咧惯了的,也不好意思开口给男生普及这么简单的常识。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男生猜男生的,女生藏女生的,貌似相安无事,直到有一次全年级一起上的锻炼课上,班里好几个女生因为同时来例假的原因,在课前两百多人一起围着小操场跑步时选择了休息,休息就是集合后因为身体原因不参加跑操的同学站到操场一角的香樟树下,降低曝光率。偏那天树下站着的女同学比较多,让男生觉得好像吃了亏,对女生们以身体原因为借口逃避锻炼的猜想展开讨论,估计讨论时不大注意音量,被路边休息的女生听见,觉得被冒犯,受了委屈,在班主任张锦老师那里告了状,于是有了单独给男生开的班会。那天张老师进教室时的脸色非常难看,山雨欲来,大家正在猜那三大天王究竟又闯了什么祸时,女生被破天荒地通知全部放学回家,男生一个都别走,开会。我收拾好书包,拉上子茹,不是三八妇女节呀,今儿是怎么了?子茹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别回家,听墙根儿去。不等子茹反对,我已经拉着她来到教室窗户下的墙边,猫下腰,耳朵贴着墙根,一听究竟。许是张老师太愤怒了,根本忘记叫男生们先关窗子,给我机会将原委听了个明明白白,原来是男生探讨女生不出操跑步的事儿啊,这帮小男生的想象力是得有多烂,嘴是有多损,活该,张老师就该狠狠地批评他们一下,给女生出口气;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后,教室里稍沉默了片刻,紧接着响起杨剑雄的声音。硬刚张锦,我的天哪,这在老二班组建以来还从未出现过,班长硬刚班主任,杨剑雄硬刚张锦?我和子茹面面相觑,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教室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什么情况呀,我俩心急如焚,却又不敢探出头去,只好乖乖地猫在窗台下,静听下回分解。如今想来,杨班的解释挺中肯,张老师的担心和焦虑也不无道理,只是这公开的对峙,当着全班男生的面,就不怕明天全班,不,全年级都知道么……许多年后,每每忆起这个只给男生开的班会, 我的记忆似一个无人机,起飞的镜头从最后一个女生背着书包离开教室关上门的那一刻开始爬升,平移到张锦老师愤怒的面部特写,镜头一百八十度旋转,慢慢掠过全班男生的诚惶诚恐,然后聚焦在杨剑雄抗争的脸上,停留三秒后镜头拉高,无人机穿越敞开的窗户,拉低镜头停在窗台下猫着的我和子茹的脸上,推进特写两个小少女脸上复杂的表情,镜头终。
就是这样的班长,在高中毕业后多年,仍积极地组织每一次聚会。子茹说留在成都的同学,结婚生子,工作变动,每日里各忙各的,也就是当年读书时三五知己间的走动,其他人,重逢充其量是邂逅,聚会的事要不是海外的同学回国探亲,很难起心动念。不知不觉到了QQ的年代,高中毕业二十年的纪念在即,杨班愣是牵头,和几个组委会的同学一起,把这散落八方的知己小群编织成近两百人的年级大群,同过班的,没同过班的,多少失联的情谊重新链接,多少被遗忘年少趣事情景再现。09年夏天,他们成功地组织了成都七中高89级毕业二十年聚会,无论是初中老班的合影,还是高中班的旧情重温,每一张照片,每一个鲜活的笑脸,经历二十年的岁月蹉跎后依然那么亲热,那么可爱。那次聚会是高89级三百多名同学迈出校门后第一次大聚会,成都本地的,外地的,海外的137名同学重聚成都,那一张张大聚小聚的合影,一张张久别重逢的笑脸,背后组织工作的艰辛繁复可想而知,协调老师、同学的时间、预约场地餐饮,座位安排、条幅制作,摄影师调配……杨班愣是和组委会的同学一起干成了,且十年后又组织了毕业三十年的聚会,杨班在89级同学心中的地位,有目共睹。
初入成都七中的校门已是四十二年前的往事,四十二年间,每每想起那六年的青葱岁月,杨剑雄宽厚温和的笑容一直浮现眼前,成了成都七中的缩影,也是老二班的标志。有时翻出初中毕业的1986年夏天,老二班在校园里、在锦水苑拍摄的已有些褪色的照片,那个摁动快门的少年精准地捕捉住每一位同学的性格瞬间,不得不承认,杨班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