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家人似乎中了魔法,打从奶奶那儿起,三代人都过着移民的人生。奶奶年轻时跟着队伍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拖着一家人走到成都,川东北的家回不去了;父亲和二爸的童年在炮火中随着队伍辗转,土生土长的延安回不去,陕北口音也被磨没了;母亲因为求学、职业、家庭等诸多因素,二十年间在成都、西安和绵阳间往返,虽然最终在成都安定下来,恋恋不忘的一直是射洪县的青少年;我和父亲的起点虽然都在陕西,路途却走得更远,西安回不去,成都也不想呆,上海、北京只是过客,定居还是选择生活方式简单的多伦多……一家人被命运推着东西南北地走,唯有端上饭桌的熟悉味道,才能冲淡异乡漂泊时累积的浓浓乡愁。
父亲在世时最爱吃的是面食,饺子就不用说了,油泼辣子面、拉条子、烩面片、刀削面、臊子面……回成都的选择终于对得起他的肠胃,自由市场的切面种类繁多不说,每逢周日下午,石羊场卖挂面的老大爷那宏亮的吆喝声一出现在院子里,父亲中意的韭菜叶子面来了。老陕的面,汤料看上去也是红彤彤的热辣,但油辣子的制作和四川人的做法有些差异,母亲虽然在西安生活了十来年,却并没掌握陕西油辣子的制作秘笈,好在四川有保宁醋这一味能胜过陕西醋的调和,一勺熟油辣椒配上几乎等量的醋,父亲就能美美地咥上一顿。
终究是在四川土生土长,一旦回了四川,冬寒菜稀饭就成了抚慰母亲肠胃的家乡味道。客观地说,冬寒菜放到稀饭里煮的确是有股清香味的,但不是我能接受的。认死理儿的金牛,粥就是粥,饭就是饭,菜就是菜,和在一起要么是菜饭,要么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当然不肯吃。陕西长大的娃,对牛羊肉总该有些特殊的情感,象父亲那样,但牛羊肉对我也是始终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尤其是鲜肉中的腥膻味没有除尽时,即使骗过了警惕的鼻子,进到口中仍然会被条件反射地吐出来。在生活条件刚刚好转的八十年代,但凡牛羊肉上桌,申同学会自觉地拿起饭盒去食堂里打饭,至于成都人一定要吃羊肉过的冬至节,不过也罢。
正因为对气味的敏感,这食为天的人生大事是万万不会放手给旁人的,若一不留神端上牛羊肉、香菜、折耳根来,没食堂的日子岂不得饿上一顿?那还了得?所以厨房的掌控权在申同学这里同主权无异。走四方的小脚,只要一个城市里能找到卖鹃城牌郫县豆瓣的商店,就宜居。刚去上海那阵,浓油赤酱的新鲜吃了不到一星期,肠胃开始想家了,于是向同事打听哪里有郫县豆瓣卖。天天在市面上跑的销售部同仁,郫县豆瓣听起来竟象是天外飞仙,还是财务部的老上海来事,说人民广场那边西藏南路上的川湘店多半是有的。确定?那里总归是应该有的,如果川湘店都没有,估计上海滩就没有了。凭着对老上海的信任,舟车劳顿地赶到川湘店,真买到了,那么上海可以待下来。
婚后移居多伦多,长途飞行后粗浅的睡眠夹杂着对初抵达的夜色中无法窥一斑的新家园的好奇,第二天一大早就被窗外鸟儿叽叽喳喳的论辩唤醒。两个人睡意全无,便早早起身,收拾妥当,出门去四处看看,熟悉一下新环境。街对面那个庞大的单体建筑被称作mall, 房东说是本地人日常生活购物的场所,柴米油盐、家用电器、诊所银行图书馆,药店发廊五金店,一应俱全。只可惜我们醒得太早,mall 还没有开门,只好站在一扇扇玻璃窗外,浏览着新世界的美丽。看了许久,仍不到开门的时分,迷糊决定朝北走,去看看房东提到过的那个华人超市。他体谅我没休息好的时差,仗着自己脚力好,硬要去找找看。我就站在那样清澄的蓝天白云下,享受着和北京近四十度的高温相比绝对惬意凉爽的多伦多初夏,看着他远去的身影越来越小,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消失在街道转弯的地方。
等待的时光总是随着目的地的不可知由慵懒变得焦灼起来,太阳躲进云里,懒洋洋地点缀着蔚蓝天空的洁白棉花糖顷刻变成嚼剩的香口胶。我猛地想起初来乍到的他连英语都说不利索,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什么雅思听力四分五分,中国人会考试,未必能一落地就能听懂本地人的语调语速和措词习惯,落地不到二十四小时,他还从来没开口和本地人说过一句英语呢,倘找不到房东说的华人超市,连问个路都困难重重;更不必说这马路上穿梭的车流,数量赶不上北京,速度却绝对是北京的车流赶不上的;多伦多的马路可是没有隔离带的,马路和一米来宽的水泥人行道之间也就是条不足两米的草地,倘他的迷糊劲儿犯了……落地不过十来个小时,一切身份都没有申请,更不必说保持联系的手机了,我就这样站在那街边的草地上,无助地面对恐惧的侵袭,只能将目光紧锁在他身影消失的地方,望眼欲穿。半个多小时的等待,感觉用去了一生的光阴,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转弯处,悬在半空中的心才和不争气的泪水一起落了地。
他一定是找到了那家华人超市,去时干瘪的背包已经被撑得满满当当,那喜笑颜开的样子,我的担心全只是不和谐的插曲。人到近前,我并未顾及他的喜悦,只劈头盖脸地一顿牢骚。他却并不恼,只笑嘻嘻地打开背囊,猜我买到了什么?买到了什么都抵不上我半个多小时的担惊受怕,我没好气儿地答。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来,熟悉的黄纸红标签上麻绳规规矩矩的十字结,是郫县豆瓣,鹃城牌的。刚擦干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太阳从云里钻了出来,所有的阴霾顷刻烟消云散,我们的家就这样安在了多伦多。
因为我的美食煮张,熟识的朋友对迷糊的口腹之欢常流露出羡慕之情,迷糊对自己家浓墨重彩的四川味道虽有几分小得意,却也难免几分小不满,他是吃海货长大的山东半岛人士,海边人对鲜的讲究难免偏执,但凡有生命的,无论海里的虾蟹还是地里的花生,直接扔进锅里蒸煮出来的原汁原味才是味道的最高境界,川菜里用郫县豆瓣之类的辅料给淡水鱼类去土腥味也就罢了,海鲜用几十种香料药材炒出辣味来,还美其名曰香辣虾、香辣蟹,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暴殄天物。然而会做川菜的人都知道,百菜百味的川菜不只是麻辣鲜香的酣畅,也不乏清淡爽口的小点缀,比如这登不上宴席的耙豌豆,香在嘴里是原味的清甜,却并不需要带着露水下锅,也能牢牢抓住山东人的心。
我在成都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吃过耙豌豆,只知道自由市场上总见得到自行车或三轮车上搭着的大竹筲箕,筲箕上垫着一层纱布,反搭过来,盖着大半个筲箕的耙豌豆,免得落上人流车流落下的灰尘,露出来的那小半筲箕黄澄澄的耙豌豆,无非是向主顾些展示商品。成都的自由市场永远都有五花八门的吃食,家里人从来不吃的缘故,我也不知那耙豌豆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觉得那颜色在青翠碧绿的蔬菜间点缀一番,也挺有趣的。
感谢互联网让这世界的壁垒倒塌无数,那个叫《小面》的影片,让我这没吃过耙豌豆的成都人(准确地说是成都移民,移到成都,又自作主张地移了出去)见识了耙豌豆的功用,于是费心机地搜罗起耙豌豆的做法来。
L来我家里做客,给她见识了豌杂面的精彩,跟她说耙豌豆的制作没啥技术难度,她说吃的东西在你这里都没有技术难度。我说真的,厨房里的东西大都没啥高深的技术,只需要心思,耐性,和爱意,数理化我不一定能考及格,厨房里的百味调和,把握总还是有的。记得有人说过,幸福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饭。我理解的这顿饭不一定非得是年夜饭、中秋节、或是喜宴、寿宴之类的宴席,幸福就是寻常的一日三餐,有愿意为三餐劳心出力的人,有心甘情愿回家吃饭的人,两类人在同样的时空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就是幸福。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万万千,不愿意做的饭和不愿意回家吃饭的人愣生生坐在同一张饭桌前,也不知是人间悲剧还是喜剧,总归是不幸。
没啥技术含量的耙豌豆,其实真的很简单。
超市里买来干豌豆一包,泡发。
豌豆叫pea, 干豌豆叫bean ,买的时候仔细看包装。多伦多的西人超市很少有卖干豌豆的,华人超市和卖印巴人食品的超市多半会有,在干豆子那一区。
豆子买回来后先洗净,然后泡发。
我通常是晚上睡觉前把豆子泡在那儿,吃完早饭后开煮。泡发的时间一定超过8小时。第一次煮之前忙忘了,豆子泡了一天一夜,泡大了,煮出来酥软可口,正和我意。
第二次做之前泡了大约十个小时就准备下锅了。
耙豌豆这东西,考验的就是煮的时间,久煮的东西我一般都扔给slow cooker ,省心。
我向同城的虾虾同学推荐slow cooker(慢烧锅),绝对是厨房里的好帮手。安省被自由党折腾了十年,电费疯涨不说,还分时段收费,升斗小民们下班做饭的时间通常是电费最贵的时候,弄得爱厨的申同学很是不爽。有一天和L 去逛Home Depot,发现家用的电炉,每个灶头的功力竟都超过1500瓦,申同学毛了,52分的物理好欺负嗦?!好歹也是黄浦江水喝过三年的人,slow cooker 才100瓦的最大功率,看是你的电表聪明还是申同学门槛精。来,来,来,请出储藏间里的slow cooker.
俺家的slower cooker是十年前在Walmart 买的,一成新。某美食论坛的人总喜欢聊帅锅,申同学浅笑,帅锅再好,你能抱着啃吗?谁说铸铁锅烧出来的红烧肉一定比砂锅焖出来的香,申同学撤个底火,说话人吃的是意淫。味道,靠的是食色调味的艺术,吃的是时间的烹制技巧,基本要素都不能领悟,舍本逐末地秀锅无非是费尽心思地掩饰厨艺之不精湛罢了,飘过就好。
干豌豆泡好后,放入slow cooker 里,火力开到高火,开煮。
这里有个小贴士,川菜的厨师做耙豌豆,大都喜欢放些碱面(baking soda),据说这样省火,耙豌豆能更酥烂。我第二次做之前想帮虾虾培养小仙女对成都美食的认知,纠结了一下,觉得给小朋友吃的东西还是添加剂越少越好,所以没有放碱面,就开着大火,让slow cooker 敞开来煮。
我这100瓦的slow cooker,从早上10:47分一直煮到下午的2:30分左右,终于做到小仙女能吃到整颗豆子的神散而形不完全散境界。上班的妈妈们没有这么自由的时间,可以出门前把slow cooker 的火力调至low ,煮一天等下班回家时视豆子的酥软程度,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煮。
关于slow cooker 的使用,因为内胆是全陶瓷的厚壁,烧开需要花很长时间。这里有个省时的小贴士,在大炉子上将耙豌豆烧至九成热的同时,slow cooker 里放少许水,开烧。等大炉头的火关了两三分钟,余温能撑着豌豆即将烧开时,将耙豌豆连水一起倒入slow cooker 里,盖好盖子,火力调至low,可以放心上班去了。
Oops,忘了说煮耙豌豆放多少水了。别以为你的豆子泡了一夜就差不多了,煮豆子的水也得放够,不然你上着班,家里煮着一锅糊豌豆,回了家也够你折腾的。什么是够?很简单,伸出你的食指,倒插入slow cooker中,清水没过第二指关节,在第二、第三指关节之间,如果是用小火煮一天,应该是够了,如果周末悠闲在家里开上大火煮,两个小时后打开锅盖看看水位和豌豆的酥烂程度,酌量加些水也无妨。
豌豆煮好后,通常是要将一块纱布垫在滤网上,将耙豌豆里多余的水份控出来,以便成形储放。我第一次做时中规中矩地滤了水,装在保鲜盒里仍在冰箱里保藏,第二次见水分所剩不多,家中消耗的速度又惊人,索性先不滤水,看放冰箱后是否有水稀释出来,有就滤,没有就三两下吃完再做。
没啥技术含量吧?山东人爱上咱成都人的耙豌豆了。只要干豌豆和slow cooker, 厨房里的事,要的就是那么点儿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