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过去与现在交会的点,祈求天,把我所失去的全都还给我……”
2015的日历刚刚翻开没几天,晚间照旧被痴男怨女们霸占,脑子却被似曾相熟的旋律撞进来,那感觉如同灵巧的手指突然中邪似地跳离原有的乐章,滑去另一个陌生的旋律空间。一边是跌宕起伏的故事,一边是不肯退潮的思绪,不够用的双手早习惯趁着纠结的瞬间打个盹儿,统共一个大脑十根手指,胜者为王的事儿你们自己去争好了,姐先歇会儿……故事可以慢慢磨,稍纵即逝的灵感不容错过。
如果人生是从生到死的单行线,过去和现在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交会的点,单行线怎么可以掉回头开?土象星座的人就是这么不通人情世故的直白。每一个现在都稍纵即逝,成为过去时才证明真正存在过。道理虽然明白,有时还是难免会指望别的终点出现,尤其是当同行的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之后,对交会点存在的怀疑越来越强烈。
这两年趁着回国的机会,总下意识地在寻找,寻找那个能得看见过去与现在交会的点。从幼年时一直固执地视作故乡的出生地西安,到后来用味道镌刻记忆的成都,从初次体验漂泊的工地,到慢慢习惯Ta 海纳百川心胸的上海,每个足印中都不乏蜕变,或精彩,或无奈,只是若想在那点上放眼过去和现在时,不是过去已模糊,就是现在不经意地飘远。
07年刚送走父亲,便和老姐一起去西安,终究是那山脚下的大院里土生土长的娃,一别二十八年,想回去看看的心思始终放不下。宝成线的列车钻出秦岭的山洞迎接日出时,近乡情怯的忐忑将睡意赶尽,车窗上不时映出那个八岁的小姑娘,当年车轮启动的瞬间突然意识到站台上身影越来越小的邻居家叔叔不知何时能再见,第一次体会离别的伤感……直到远远望见西安城的城墙,无数次梦回的童年才变成现实。记忆开始的地方,空荡荡的的小楼不知何时被粉刷过,上了锁,不得入内;楼道里孩子们大呼小叫地邀约着玩的声音犹在耳畔,却找不着楼前荡秋千的柿子树;宣传栏拆了,那后面的沙堆和防空洞入口再无法定位;放电影的空地种了树,灯光球场盖了房,那个夏天孩子们这家那家的地震棚间追逐嬉戏的影像模糊了;子弟校拆了,幼儿园也只剩一小半儿教室;当年进城的班车停靠的城门洞不记得是哪一个,父亲给买冰砖的冷饮店也盖起了开元商场;在城墙下和当地人聊天,操着只会一句的陕西话套近乎,人家说你这京腔哪儿是咱的乡党,三线的吧?那一刻才明白,不管自己怎样一厢情愿,老陕可一直都把大院里说普通话长大的大人和娃们齐刷刷地划归三线那堆儿,算不上本地人。
至于四川,加上在川南工地的15个月,足足生活了十八年,和无数土生土长至读大学后离开的同学不相上下。然而离开的这十多年间,正府街的奶奶家却是再也没回去过,不是不想去,只是太和号没了,老院子没了,巷口的人家没了,街口的茶铺没了,街尾的线香街没了,成都剧场没了,初到成都时借读的人民中路小学没了,青龙街上的十三中没了,荣乐园没了,卖葱油酥的商店没了,连红光副食品商场都没了……当温暖的记忆被城市的改造拆得无处安放时,茫然间不知该如何定位。
2014年初夏的那个午后,一个人沿着西华门街从南往北走到羊市街路口,站在羊市街街牌下,放眼东望,熟悉的骡马市路口被拆变了模样,读书时全市中学生卖汽水的收入捐建起来的未来号天桥没了,那桥下十字路口东西南北的街道上留下无数记忆的商店寻不到了;市政府大概早已搬离了闹市,三医院才得以从八宝街一直延伸到羊市街;记忆中羊市街北靠近西华门街街口不远处的那幢商住楼一楼朝东开门的成都名小吃,那米白色的长方形板子上写着的蛋烘糕、担担面、小笼包子……如今都不见了;外贸大厦隔街相对的人民中路二段的老房子仅剩几幢,楼还在,儿时买小人书长大后买流行歌曲磁带的新华书店却没了;修地铁的缘故,从前秩序井然的羊市街难免杂乱,临街的房子安上各色推拉窗,窗外却依然是横七竖八的动力线;沿着纠结的电线回首南望,九思巷口的半空中也被隔断,巷口那株浓密的法国梧桐竟已长过三楼的高度,初见它时还只那么细,那么矮。
一点一滴的拼凑,过去的印记慢慢变得鲜活起来。刚才在西华门街的老教堂外顺着十字砖孔院墙上的铁槛门看进去,隐隐青苔的院落,绑上“名树古木”牌子的参天银杏,地雷花美人蕉和三角梅组合的墙内植被,不正是昨天和今天的交会?从教堂一路走到羊市街的沿途,挂着红色浆果伸出院墙的构树,不是一直在试探树下的人会不会象儿时那样天真地张开大嘴痴痴地等,等着浆果从树上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嘴里的好事儿;翻过院墙和街边的行道树联手为路人遮荫的翠竹,无声地延续着老成都街市绿化的特色;还有那院墙上攀爬的绿藤,依然是不经意间心思细密地为闹市点缀绿意……那一刻恍然大悟为什么被上海的同事一口咬定是成都的小辣椒了。即使不在这城里原生,终究是这城里土长起来的,从这昔日繁华的骡马市开始认识成都,开始学会成都方言的抑扬顿挫,品味百菜百味的川菜灵魂,享受竹椅木桌间嘈杂的茶铺生活……久而久之,被棕色的菜籽油和清香的三花熬成地地道道的成都人。
终有一天,骡马市的老房子会被拆得片瓦不留,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站在这里环顾四周的当下,空气中回荡的是童年的笑声,青春期的彷徨,眼前浮现的是那个夏天清凉的早上,牵着奶奶的衣襟从正府街走出来,路过食品店时冲里面的葱油酥不自觉地咽两下口水,又和奶奶一起过街,沿着青龙街、八宝街走向东城根街的菜市场去买排骨的女孩,如今已经没了奶奶的衣襟,而骨子里承袭的奶奶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伴她万水千山,被骡马市街巷中的光阴浇筑的个性是她的昨天,也是她的今天,她不会跪求将失去的都还来,因为失去的从不曾真正失去,只是变了时空,在生命中停了下来,步伐太快,就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