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在给年轻人的短信里注释了自己的人生主张,“人在太年轻的时候就把自己的梦完成,不是一件很精彩的事。没有道理梦想在一开始就统统都搞定,你要给自己的人生保留不同的乐趣在不同的阶段搞定,那个时候你才会感觉到自己存在的乐趣……你可以等到对的年纪,终究让它会发生,可是你要不断地靠近它,这个是很重要的事情,你不用完成你的梦想,可是你要不断地靠近那个梦想,这个很重要。”这么说近些年没有朝九晚五地为财务自由而奋斗的我不算人生的输家,梦想不过是没完成而已,没什么好沮丧的。
读书时被无数次命题,《我的理想》,那时候人民教师、科学家是同学们常选择的目标,偏偏我的理想一天三变,教师定是不会做的,因为并不认同“人类灵魂工程师”的说法,自认为人类的灵魂一直是在教育、环境和自我认识改变的过程中经历千锤百炼的,教书育人的职业被推到如此之高的境地,哪怕是并无登高初衷的人被放上去,想尽一切方法都难下来,况且我的小学班主任是住在同一个大院里的邻居,工作时为人师表,下了班不一样得买菜做饭,一样为家里的琐事发愁?青春期的叛逆在我这里是对一切被神化的东西思考、提问、不迷信。教师的职业如此,科学家也一样,自己就生活在曾经以科学家为人生理想的知识分子堆儿里,谁家的爸爸妈妈不被涨工资、分房子、评职称之类的琐事搞得焦头烂额?要么是职称评定时当年学俄语的挑灯夜战,苦攻英语测试,实在熬不住了留两段文章和字典一起甩给上中学的子女,不是不想学数理化,觉得学好英语就能走遍天下么,来,考考你;要么是分房子前从办公室到家属区闹得沸沸扬扬的楼层、面积、优先权、排名话题,满天飞的小道消息,谁又和领导做了利益互通,分房小组又收到多少条子,鸡毛满地;要么是涨工资时一刀切的资历划分,凭什么工农兵学员和寒窗苦读十来年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的正规大学毕业生享受同等评定标准……那些清华北大之类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如果没遇到好的研究室和项目组,不一样是碌碌无为地忙活大半辈子?什么有志者事竟成,年少立志时若知道教书育人的职业不知要顶着学生的高考升学率忍受青年教师的微薄待遇多少年,洞悉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藏着多少人情世故的无奈和夹磨,人民教师和科学家的光环还那么炫目吗?
韩非子说,“立志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快读到高中时在全校大会上听到刚从美国回来的校长口中冒出“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惊人说法,难懂,胜人且难,自胜更是天方夜谭。那之前的理想早已是手中千变万化的魔方,终究要做什么,不知道,唯有一个目标越来越清晰,势必要顺着自己的心意追逐梦想,绝对不会踩着父母的足印 — 寒窗苦读近二十年,大学毕业一脚踏进单位,家门到办公室的铁饭碗一捧就是大半辈子,那是他们的年代最好的选择,对八十年代的我毫无吸引力。所以不管父亲如何提醒“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硬道理,我这里打不起兴趣的数理化学不好也没啥。高一时遇到慈母般的语文老师,每周挤出来的周记在她那里被点评得如此仔细,渐渐地有了写字的兴趣,隐约地期盼能赶上民国年间靠写字也能养家糊口的时代,“我笔写我口,我口说我心”倒是蛮不错的职业。父亲说那饭碗你捧不住,那是科班出身的中文系人的饭碗,就你这长满反骨的脑子,干不了,我当然知道他的潜台词,言多必失,若有朝一日因为字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还不如早早把笔封起来的好。
所幸高考落榜,不然那填满志愿的财会专业真真一辈子都不会再有动笔的机会。没学财会专业却还是阴差阳错地在财务部干过一阵子,估计当时人事部的同事对我滔滔不绝的说话风格颇有好感,想这女孩留在办公楼里天天上班下班地一起,一定热闹,所以帮我做了这么有趣的决定,只苦了当时的老板,我这自由散漫惯了的主儿不但对数字全无概念,且不具备严谨的工作作风和认真负责的态度,四万的计算能算出四十好几万来,于是在他那里不知受了多少严苛的夹磨,愣生生堵了多少眼泪回去,终于摸索出对数字的敏感和对工作的严谨来。回蓉探亲,和Y聊工地的趣事,Y强烈建议提笔写下来,即使当时不是最热辣的题材,日后一定会出彩,我笑笑,以后再说。
离开工地后是一段难耐的失业时光,父亲每天忧心忡忡地看着我,目送我每天找散步的借口去报刊栏看报纸,看到合适的招聘信息就赶紧买报纸回来准备投简历,看着我不知未来的路伸向何方的迷茫,看着我满怀期望地投出简历去,要么石沉大海,要么是被拒绝的失落,我想他一定后悔当初支持我去工地的决定,铁饭碗再不堪,有的捧养老医疗才有着落,何至于这样成天把希望托付给失望?
后来终于找到工作,依然是外企,从行政人事开始做,因为在销售的队伍里,又有机会转行去做销售和市场之间的被称作营运的行当,见识不同的行业,不同的部门,不同的人……那一次,尘封的笔被提了起来,起初不过是带着玩笑的心情写写办公室里的趣事,写着写着,被远在广州的同事看到,获赠“才女”的美誉,小小虚荣心被满足的同时,发现原来讲故事的乐趣靠的是不停的笔,那欣喜远比年终收到大红包还开心。
雨果说,“让自己的内心藏着一条龙,既是一种苦刑,也是一种乐趣。” 在上海的辰光,一个人背井离乡,年纪不小了,人却没有丝毫要定下来的迹象,不稳定的事业,游离的情感,梦想变得模糊而遥远。那时在销售的队伍里已有些经验,但凡肯放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执着,改改率直的脾性,学会圆融和变通,三五年后稳稳地在上海滩扎下来应该不成问题。至于从香江来袭的金融风暴带来的跳槽困境,忍忍就会过去。心上横着利刃时难免会反复问自己,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放弃?究竟生存为了生活,还是生活为了生存?打工固然是谋生的手段,可如果没有持续的激情做动力,梦想在生存的面前是否只是美丽的肥皂泡,随时会幻灭?诸多困惑在牛角尖里盘旋,越是无解便越想要找答案,越是靠近真相便越觉得与猫论的时代脱节。一个人的漂泊难免寂寞,却有足够的时间安安静静地面对自己,用过往的现实考问梦想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此生就一直这样被动地随着命运的安排,漂向未知……这时某闺蜜邀约喝下午茶,突然间感悟起人生来。伊的人生在我眼里一帆风顺,高分考入复旦、嫁给初恋男友,毕业后留在上海,稳定的高收入工作,老公早早下海发了大财……敏感的人可能会觉得伊在我这里炫耀成功,伊却坦承太早实现梦想的人生不到三十岁便失去了动力,女儿成长的分分秒秒虽然给伊为人母的喜悦和幸福,伊却担心自己眼下无动力的人生会让母爱成为女儿日后的负累……我当然知道伊不是想要通过离婚来经历全部的人生,只不过突然醒悟当命运安排所有的梦想在年轻时便如愿以偿,人生的乐趣会被大打折扣。人生是被机遇推着走的,十字路口如果没有转弯的选项,注定落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公理。
“儿童无抱负,这无关紧要,可成年人不能胸无大志。”移民的路上遇到迷糊,两个追梦的无产阶级凑在一起,从上海搬到北京,从北京移到多伦多,我打过各式各样办公室初级文员的零工、干过政府工,如愿以偿地做过电台主持人;迷糊扛过大包,后来终于做回自己的专业里去,蒙朋友的帮助,遇上他喜欢的工作环境……赋闲时又提起在上海时陪着打发寂寞的笔,在网络的空间开始码字,从短篇开始,码中篇,码长篇,长故事没码完就被看中,故事被印成铅字。被问及出书的感受,答曰和写marketing plan无两,都是先搭框架,然后添内容,内容越有质感,故事自然越精彩……这才发现梦想其实一直都在命运的安排下照耀着现实 — 做讲故事的人,讲人生的动人故事,会计、行政、销售、市场、采购……所有的职业经历,所有的辗转迁移,所有的欢笑泪滴不是奔着旧同事笑称 “总经理”的目标而去,而是冲着被小学班主任无心插柳所塑造的“讲故事的人”而去,一切都是为了让故事里的Ta们活起来,让Ta 们带着自己的梦想在现实里飞。
我知道这不是挣钱的营生,也知道好心人不止一次提醒迷糊,若老婆早早寻一份全职的工作,便能早些买房子,早些还完银行的按揭贷款,早些做房主而不是房奴……行万里路的人生,如果从始至终只是被做房主的梦想照耀,何必忍受骨肉分离的相思苦背井离乡远渡重洋?那些从未离开过家乡的同龄朋友在当地拥有广博的人际关系,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哪一个不是早已稳稳地做了房主?如果用得到产权的时间来衡量人生,这些漂洋过海的又有几个不是失败者?有几人不是当初意气风发地迈出国门长见识,如今一想起工作中未解的难题便下意识地蹙眉头?又有几人不是冲着早日达到财务自由的终极理想每日不得不早起,朝九晚五地倒数着付完房贷的那一天、攒够养老金的那一日……既然命运安排每个人的人生都被自己的梦想照耀,你不能写我的诗,我又何必去做你的梦?
美加交界的圣劳伦斯河上有个叫千岛湖的国家公园,是从多伦多出发的加东三日游必经的路线,也是初定居多伦多的朋友长周末必选的目的地,从多伦多出发上高速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第一次去时我们不能免俗,兴冲冲地沿着高速行驶,回程的时间大把,决定沿着圣劳伦斯河边的二号省级公路试试,于是绕到爱德华王子县的岛上去,三十三号路转六十二号路再重新回到二号路上沿着圣劳伦斯河回到安大略湖畔的多伦多,虽然等上岛的渡船花了些时间,但和那一路美不胜收的风景相比着实值得。上高速固然是快捷,而且方便,可人生一定要这么行色匆匆地从一个点赶到另一个点么?当别人的梦想在高速上飞驰,我的梦想慢下来,流连在更丰富的风景间,看云起云落,让梦想照进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