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和采购部的殷经理一起出去公干,路过淮海中路时,殷经理突然决定带我去见识一下苏式面 – 吴越人家,浓油赤酱的红烧排骨和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分开来端上桌,挑起一筷子,汤头和浇头的味道都不错,至于面条,机制的生面,南方人的口味大都如此。虽然每个地方的人大都有自己骄傲的那碗面,但三十岁前从西走到东,从北走到南的我不得不承认,中国之大,唯老陕最会吃面。
79年从陕西乡下迁回成都,第一次见识了一种叫“挂面”的面条,每周日睡午觉时,那个洪亮的叫卖“挂面,石羊场的挂面”会准时在大院里响起,父亲也会支使我们去买上一扎两斤装的韭菜叶子宽挂面,我至今不解当年在延安土生土长的父亲好歹也是吃着自家手擀面长大的,舌尖怎么能接受挂面?而我对于从敞开的门板中窥见成都人早餐 — 挂面,着实喜欢不起来。在市中心奶奶家附近的小学借读的三个多月里,但凡奶奶爷爷睡过了头,也和本地人一样匆匆地煮一碗挂面给我们当早餐,为保证营养,面碗里总是放上一大块猪油。只是猪油再香,始终无法盖住我对挂面的厌恶,吃长饭的我宁可忍受从上午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响后就开始造反的肚子,也不接受被挂面搪塞的肠胃。吃面的事,老陕是有讲究的。
在我呱呱坠地的陕西,有“打出来的婆姨揉出来的面”的传统说法,前半句虽然绝对错误,后半句却是绝对正确。不会和面食打交道的女人在陕西,基本上能和“懒婆娘”划上等号,不是封建残余作怪,试想一个从小到大看着家里各式各样的面粉、水、盐、碱比例的和面方法,吃着从面疙瘩、面鱼、麻食、油泼辣子面、岐山臊子面、拉条子、手擀面、揪片子、棍棍面、肉夹馍、锅盔一路提升的各种面团硬度做出来的面食,外加馍、花卷、包子、饺子、麻叶、麻花、烙饼、戗面馒头的缤纷点缀, 二十多年的耳濡目染,无论日后外出求学还是远嫁他乡,手指一伸,八九十样面食凭着记忆总是会做的,就算第一次没做成功,向老家求助,窍门儿一点就通。在那个通讯极不方便的年代,就连我老妈这个连做馒头都不知道要发面的四川人到了陕西,十二年后离开时若论做面食,也早出了师。虽然家里那根一米多长的擀面杖和蒸馒头用的大铝锅到了成都后就宣告退休,可当年在陕西的记忆中,家里吃面永远都是现和面,面粉、水、盐、碱的比例在老妈那儿早已形成肌肉记忆,面团的软硬程度,饧面的时间,总拿捏得恰到好处。于是我这吃面食永远是自己家现和面的小老陕,吃不来也瞧不起挂面,任父亲将韭菜叶子面吃得有声有色,任名满全川的中江挂面被当伴手礼送来走人户,大多数时候我宁愿饿着,也不愿吃挂面,吃面的事儿,老陕是有品味的。
广东人说“鸡有鸡味,饭有饭味”,在陕西,吃面是有品味的事,因为会做面食的人绝对是匠人。会吃面的人,吃的一定是现和的面,面粉和水的比例因为季节、温度、干湿度的不同有所差异,不同的面食对饧面时间的要求也不一样。刚到成都的时候除了挂面,自由市场里也有切面卖,被四川人称作“切面”的是作坊里用机器制作的各类生面,面条的宽窄有三四个选项、摊子上同时还卖当天压制的馄饨皮和饺子皮。和自家和的面相比,切面里面粉和水的比例是固定的,面馆里的清汤杂酱面、素椒杂酱面、海味面、怪味面、肥肠面、素面用的大都是这样的切面,唯夏天的凉面不同,和面的原料里加了碱水,面条更滑,也更筋道;至于被称作甜水面的小吃,对应到陕西的面食中,基本上属于手擀面的行列,只不过切条之前的面皮擀得比较厚,切出来的面条比较粗而已。切面是自己和的面和挂面间折衷的选择,因为有汤头的加持,加上新鲜的面条里自带的水份,煮出来后的口感虽赶不上自己和的面,却远胜于挂面。切面胜在新鲜,却输在没什么延展性,也就是俗话说的抻头儿。自从给家里的厨师机添了面条机的配件后,我就再也不买超市里的馄饨皮,毕竟,无论馄饨皮还是饺子皮,按一定的比例和好的面团哪怕经过面条机,也比超市里卖的有抻头。
至于八十年代后出现的方便面,我倒是更愿意将其划归零食的一类,可果腹的零食。和挂面相比,方便面赢在多口味的配料上,但若论面条的口感,方便面只怕连挂面都比不上,不过是干化的原料搭配料包,骗骗肚子而已。
在吃面的问题上,我很庆幸能够在陕西土生土长,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所有的吃食都必须自己想法子做的年代,一碗面鱼儿,一碗油泼辣子面,一顿饺子,你就美美地咥,你就美美地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