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chòng,水部,四声做动词时意寓“猛烈”、“强烈”。
成都的冬天阴冷潮湿,无风的盆地,鼻塞常伴着极不情愿的早起恼人。不时来蓉帮忙打理家务的外婆会做冲菜,早饭时盛出一小碟来,冲冲鼻子,冲冲精神。那芥辣的强烈不是味觉敏感而挑剔的我能承受的,伸向咸菜的筷子头总下意识地绕过冲菜,年轻人火力壮,打两个喷嚏小意思……如今漂洋过海,大雪纷飞的时节在超市里遇见新鲜的芥菜,竟忽然转了性,冒出想吃冲菜的念头来。
冲菜做出来,发照片给远在美国的晓蓉,被赞叹“冲出来的乡愁”,语不经意,在我这里却引发万千感慨。多年前听到余英时先生“我没有乡愁”的说法,颇感震惊,后来又听先生说“我在哪,哪里就是中国,为什么要到某一块土地上才叫中国?”,心有戚戚。若一生被注定移民的命运,乡在哪里,愁又何来,着实值得一番细思量。
陕西人管同乡叫乡党,年少时我也曾一厢情愿地认定西安是故乡,即便一句陕西话不会说,一句秦腔不会吼,终究是三秦大地土生土长的娃,日后见了乡党,该是特别的亲热。偏当地人并不视这些父母关上家门说自己的方言,打开家门用普通话交流的娃们作乡党,一句“三线的”将我们和本地人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穷光荣的年代,三个娃要养的俩大学生哪下得起什么馆子,又碰上这么个对牛羊肉坚决抗拒的幺女,西安的味道就只剩窝窝头和玉米面糊糊,满嘴跑渣的记忆中唯一的亮点是开春时节大院外的农田里挖出来的鲜嫩荠菜,赶在开花时节前挖出来,洗净切碎后和猪肉一起包成饺子,是一家人春天里的美味。
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自古少战乱的缘故,慵懒和闲适的口碑众所周知。刚回蓉的年代小吃是成都的城市名片,外地人赴蓉总要冲着钟水饺、龙抄手、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的鼎鼎大名见识一番;本地人的荷包无论丰盈还是羞涩,味蕾都能得到最妥帖的抚慰,大街小巷的餐馆里汇集了各式各样的麻辣鲜香,担在挑子上走街串巷叫卖的豆花、冰粉爽口怡人,大院门口三轮车上的笼屉中热气腾腾的叶儿粑软糯,菜市场用废汽油桶改装的土烤炉里烘出来的烤饼香脆,茶铺里打尖的锅盔、凉粉、凉面看似并不起眼,就着清淡的三花茶香下肚时丝毫不逊日餐茶泡饭的别致……90年代初的某阳春三月,和友人骑着自行车沿川陕公路北上,去位于天回镇的植物园踏青,午饭时分在路边随便找个乡间饭馆,点了道芙蓉鸡片,许久都没有端上来,一问,原来厨师坚持选料只取鸡大腿和躯干交接的部位,单剃那鸡肉且得花上好一阵功夫……家中有厨艺精湛的奶奶,城里的空气中满是“一菜一格,百菜百味”的食文化,十八年的浸淫,背上行囊出川的那一天自然也自信满满地带上了熟悉的味道。
所谓乡愁,对我而言既不是窄窄的邮票,也不是浩瀚的太平洋、白雪皑皑的极地,是空气中弥漫着行道树的花香间混杂着的厨房味道,是四格的水泥人行道砖上留下的成长印记,是人民中路、人民南路、红星路、蜀都大道和一环路的非机动道上自行车轮丈量的青春……那俗名日本丁香的行道树多伦多也有,只不过北国的花季总要迟来两个月;厨房里的味道一直都在,反倒是昔日拥挤的老馆子些要么没了踪影,要么门可罗雀;灰扑扑的人行道砖不知何时换过了,不再会因为过度的踩踏失去了平整;主干道们由于城市改造的难度大,机动车索性开到上了非机动车道,和电瓶车一起给非机动车道提了速,绿化的隔离带成了摆设。
城市化的进程是好事,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只不过对游子而言,当高大上的新城装不下个人的历史时,故乡已于不知不觉中成为异乡。记得儿时做游戏,“落地生根”是我们用来防范那些出尔反尔的耍赖行径时的口头禅,一诺千金不是人人都做得到的,但若总是守不住承诺,不肯遵守游戏规则,久了便不再有玩伴。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多元的互联网时代虽然充满了选择的机会,每一个选择的背后紧随而来的是适应新生活的努力,只图选择的利而不见适应的力,到头来不过是拿乡愁做借口,努力遮掩落地不能生根的无奈罢了,既然是成年人的选择,拔起来的根怕还是老老实实地扎在当下日子中才能踏实。所谓乡愁,如同被冲菜冲出来的泪水,流淌不过是遭遇刺激时自然的生理反射,无需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