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成都,昨夜。
儿时幼稚的脑子里多多少少总觉得有些别扭的线香街上一家紧挨着一家的香蜡纸钱店竟躲过了顺城街的扩建;过了街,东打铜没走几步就插向文武路的北打铜街还是那么窄,和文武路的相交处没有拔地而起的新时代广场和轰动一时的仟村百货曾寄居的云龙大厦,老房子些都还保持着上世纪八十年代时的样子,唯一不见的是东打铜街上的粮店,卖米面油的店铺竟卖起锅盔来,白面的,混糖的;买不到米,只好调头回家,临线香街的家具店里卖的是三十年前式样的床橱柜椅,哪儿有日后西玉龙商圈汇聚家装行业翘楚的影子……
梦醒,人在多伦多。
大约是蛰伏了整个冬天的阴冷潮湿终于等来了春暖花开的欣欣向荣,同学们纷纷在微信上post繁花似锦的成都平原,迎春花总是最早用明艳的黄色报春来,接着是洁白和粉紫的玉兰迎风,新绿的杨柳婆娑,娇艳的桃花妩媚,带泪的海棠婉约,含苞的郁金香娇羞让远在北国暂时无青可踏的游子不用坐上飞机,眼前已经浮现出那一片片黄澄澄的油菜花田点缀着川西坝子的绿色田野,闻到新雨的泥土芬芳中掺杂着的浓郁花香,听到花树下热闹的人声、狗声、麻将声,搅乱思乡的愁肠。
花开后,气温定是一天高过一天,乡间的坝坝宴是否会一场接一场的摆起来?甜烧白、咸烧白、烧什锦、椒麻鸡、蒸肉、酥碗……味道引发的乡愁如同夏日里的洪水,奔泻。
城里长大的孩子家里若没有近郊农村里的亲戚,坝坝宴永远只是个传说,好在奶奶厨艺精湛,那早已被炭火熏得黑乎乎的小厨房里端出来的一道道菜肴,永远散发着天底下最诱人的味道 – 家的味道。
每次期末考试一结束都迫不及待地坐上公交车,冲到奶奶家,往那大床上一倒,什么成绩、名次,一切都是浮云。也不知是放假的诱惑还是奶奶床上瞌睡虫的勾引,不受考试约束的思绪很快被导入梦乡,直到被客厅里浓浓的香味唤醒,也不管肚皮是不是饿了,立马从床上跳下来,冲了出去。
如果是冬天,那八仙桌上摆得满当当的一定是准备过年的材料,香肠、腊肉、浑(四川话读音为二声的kun,全、满的意思)鸡、油拉片、酥肉、炸丸子……不用猜,年夜饭桌上肯定有烧什锦的位子。所有能端得上年夜饭餐桌的川菜中,烧什锦算是最费功夫的压轴大菜。之所以能成为大菜,烧什锦在前期选料上注重荤素、色彩和刀工技法的搭配,备料时轮番使用泡发、汆烫、炖煮、油炸的手法将部分原料二次加工,烹饪过程中原料下锅的先后顺序也颇有讲究,只有掌握好每个细节,才能用味道说话。而这诸多要素的掌控,怕只有奶奶这样用爱心烹饪的人才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年的春节没有奶奶做的年夜饭,整个过年的假期都在城南的家和市中心的三医院间辗转,目睹着战争年代炮火中余生的人在死亡边缘倔强地挣扎着,心如刀割。他们说病重的老人会顽强地熬过大年三十,撑过正月十五,十五一过就又挺过了一年,万物复苏的季节能给垂暮的生命注入新的希望……只是那一个冬天,奶奶挺过了大年三十,挺过了正月十五,却没能挺到春暖花开。
那以后再没有人会搭上许多劳什子的功夫,只为年夜饭桌上一道挑不了几筷子的菜,馆子里的菜单上偶尔也会见到烧什锦的名号,不是鱿鱼泡发时碱放得过了头,洗不净那浓浓的味道,坏了原本应该鲜美无比的汤汁;就是内脏没有清洗干净,残留的秽物让筷子难免迟疑;再么是炸酥肉和丸子的猪肉不够新鲜,再多的白胡椒粉也盖不住异味……开店做生意的,哪里花得起自家灶头前的百般心思?近些年回蓉,高大上的新派川菜馆里更是连烧什锦的影子都见不到了……当本地人骄傲地以被联合国以美食命名的城市而自豪时,寻不到记忆中熟悉味道的游子象断线的风筝,在城里东游西荡地寻那线头。
大约骨子里早已被种下奶奶为吃不怕麻烦的基因,耳濡目染她老人家用爱心做饭的态度,但凡有爱,什么大菜能难得倒奶奶的孙女?我于是决定做烧什锦,凭着儿时的记忆……
人在海外,和往年一样,无法在落英缤纷的时节和家人一起去郊外扫墓。因为烧什锦的味道和奶奶年夜饭的餐桌无缝衔接,今年的遗憾中多多少少添了些慰籍,背着熟悉的味道远走高飞,人在哪里,家就能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