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六月荔枝丹的时节,在北方,我们吃香瓜。
如果“根” 是对土生土长的那片土地特有的依恋,我的根在北方。尽管南方人对北方萧瑟苦寒的冬和姗姗来迟的春总难免不屑,我的北方一年四季都有数不清的美丽画卷……
当迎春花以世间最靓丽的黄色早早地宣告春天到时,柳枝在默默地孕育着生机,过不了几日,那枯黄的枝头竟隐约有了些嫩嫩的春意,再几日,稚嫩的新绿小心翼翼地冒出来,生怕被倒春寒摆了乌龙,报错了春来的消息;此时的枝头,虽依然是光秃秃的萧瑟,若贴近些仔细看,能见小小的芽包,弱弱地,正聚集能量;一两场春雨后,柳树终于鼓足勇气报告春天正式到来的消息,柔美的枝条在暖暖的春风中自由地舞蹈着,那金柳的婆娑婀娜并不只是康河边特有的画面,在广阔的三秦大地上是早春中动感的定格;枝头的芽包似乎也想要看看柳枝曼妙的舞姿,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在春雨的滋润中抽出幼嫩的新叶来,呼应着翠柳的召唤……等漫山遍野的新绿将冬的萧瑟彻底地翻了过去,桃花粉,杏花白,梨花带雨,李花含羞,海棠娇艳……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时节到了,田间地头,到处都是盎然的生机。
春天对我而言,花红柳绿是理所当然,最有意思的是和家人一起去挖荠菜。早春的荠菜中有一种土壤经历漫长的寒冬后攒足的鲜美,这滋味大部分藏在荠菜根里,只有亲手挖起来,不要弄断那根茎,才能吃得到。那时的周末只一天的休息,父母总是在第一朵桃花绽放后,就安排好时间带我们去挖荠菜。挖荠菜得起个大早,有了荠菜饺子的诱惑,春眠不觉晓又算得了什么?一家人早早起身,吃过早饭,等太阳爬上树梢,就可以去大院外的田间地头挖荠菜了。终究是挖野菜,成年人的记忆中难免会掺杂些生活艰辛的感触,对我而言却是春天里最快乐的瞬间,小阳春温暖的田间清晨,四五岁的孩子能在一大堆的蒲公英、酸酸菜、面条菜、灰灰菜等野菜中精准地辨认出荠菜来,且能连根挖起,多有成就感?其实也就一两个小时的工夫,挖出的却是春天最美的记忆。那时没有冰箱,挖好的荠菜总是直接带回家洗净了,剁碎,和剁成馅的猪肉一起包成饺子,是永生难忘的美味。能挖荠菜的时段其实很短, 也就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若气温升得快,顶多两个星期的样子,那荠菜上白色的小花可是春天里最不受欢迎的花朵,花一开荠菜就老了,不但叶子鲜嫩不再,根茎的味道也和八月的韭菜一般,发臭。
吃完了荠菜馅的饺子,就可以看着花开花落,热切地期盼瓜熟蒂落的夏天。 “香蕉苹果大鸭梨”是我们小时候对水果的总称,然而北方的水果远不止这么简单,从夏天的西瓜、香瓜、樱桃、桃、拐枣、李、杏、苹果、到立秋后的梨、大枣、沙果、柿子,只要在农村,一茬接一茬成熟的水果就象被谁安排好似的,让好吃的嘴忙个不停。从脱掉棉袄到穿上棉袄的季节,北方的空气中除了花香就是果香,最难忘的水果是香瓜,儿时的香瓜如今被贩来多伦多,前缀上“绿”、“白”的字眼,好在经历了万里的跋涉后,还保留着童年的味道。那时候一换上夏天的裙子,每天放学后总忍不住在两个院子间的马路上找卖瓜农民的身影,卖瓜农民面前通常摆着不大的柳条筐,筐里放着大人拳头大小的青白皮香瓜,熟透的瓜皮色发白,青一些的未必不甜;“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卖瓜农民总戴着顶破旧的草帽,帽檐压得很低,生怕给人看见他的脸,小孩子闻着香味儿过去问价钱,通常是没有回应的,只有当大人走到跟前时,草帽才拿开,露出迫切的眼神来,瓜不多,只想三两下赶快买完,自然是对有诚意的买主才露脸;有时会有马车拉着的一整车的香瓜在院门口窄窄的路上卖,想必是生产队的瓜,卖瓜农民一脸坦然,价格似乎也低一些,车上的瓜多,香气自然飘得远,于是我的北方夏天记忆被这香气充满。我喜欢香瓜的味道,买回来后不久后就飘香满屋,比花露水的味道都好闻,且能在口中回旋荡漾,配上那清脆多汁的口感,和瓜瓤的小籽间得靠猛吸才能体会的更浓郁的香甜,这青白皮的香瓜俨然就是童年的夏天最美妙的滋味。
除了香瓜的香甜,空气中还弥漫着柿子花淡淡的甜香,那米白色的花朵在枝头绽放,早早地通告秋天的硕果。和南方的小孩喜欢玩红薯藤一样,柿子花在北方也是我们手中的好玩具,女孩子们用来串手环,串项链、串花冠,那花蕊在口中,是幻化的清甜。
等柿子树上挂了果,舌尖上迎来新一拨狂欢。那时每家分一棵树,丛第一颗柿子露头,吃到最后一颗柿子随着枯叶飘落,柿子的美味从秋天延伸到初冬。土生土长的孩子,对于柿子已没太多的惊喜,倒是楼下空地上的大柿子树,是小孩们的游乐场。不知谁家的家长在那粗壮的枝干上绑了两根绳子,拴上一块木板,树下永远聚着排队等着荡秋千的小孩。我不喜排队,却不介意在那柿子树的浓荫下玩,在那树下过家家,在那树下藏猫猫,在那树下嬉笑打闹,那粗壮的老柿子树,安安静静地守护着大院里每一家的孩子,在她的花开叶落下一岁岁长大。
老柿子树的最后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飘落后,冬天来了。雪花飘的季节倒是不缺动感,只是那西北风的凛冽难免让人瑟缩,好在屋子里有暖气,灶头上有面粉做出来的创意,倒也不难过;雪一停,楼上楼下的小伙伴儿们约着扑向雪地,堆雪人儿,打雪仗,用简易的板子滑雪、滑冰……寒假放了没几天,年就要到了,到时候去城里买回一大堆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来,冬天也过得精彩。
离开北方后就再也挖不到荠菜,吃不到夏天的香瓜,闻不到柿子花香,恋着北方的心却一直不能放下。二十八年后,终于有机会回到那山脚下装满童年记忆的大院,院门口收发室外的那颗歪脖子的柏树还在,连接两个院子的地下通道还在,新幼儿园挪了地方,但小时玩过的滑梯和转椅都还在,楼前空地上的那棵老柿子树却不在了……我站在那里,怅然若失,北方的童年已如断线的风筝,在空中,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