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70年代生长在北方农村的经历,为无忧无虑的童年难免留下饥饿的阴影,养成日后对吃食的兴趣和执着。
那时最受不了的是玉米面,无论大人如何费尽心思,满口跑渣的难受总令不懂事的孩子嘴噘得能挂起油壶……猪肉是父母想法设法地要争取一周能吃上个把次的,哪怕碗中的肉屈指可数,肥肉的荤腥总显得比瘦肉更受欢迎;至于点心,吃饱肚子都成问题的年代,服务社里好象并不供应,赶集时镇上的供销社里也不卖这面粉、坚果、果脯、白糖、和油脂组合的奢侈品,唯有挤一小时的班车进城,在必须的日用品和小朋友欢天喜地的笑脸间反复权衡,最终无奈地放弃后者……
吃不到点心自然没什么念想,象母亲从上海带回来的弹性巧克力,象父亲从北京带回来的那一大盒红色玻璃纸间隔中各式各样的饼干,还有他念念不忘的豆腐杂拌……直到去北京出差后返程顺道来看我们的二爸带来一盒稻香村的点心,方在记忆中心种下关于点心的处女地。
记得那用麻绳扎着的点心盒是硬纸壳做的,四四方方,颜色介于棕与黄之间,盒盖上粉色的包装纸和粉纸上另覆着的一张菱形的红纸倒不曾随岁月的流逝而褪色;打开盖子,盒子里琳琅满目的点心究竟是哪几件,全然忘记,只记得后来客居北京时,柜台里一见枣花酥就忍不住想要买的冲动,不为唇齿间的甜蜜享受,只为放在那儿,窗边的茶几上,当阳光扑进带暖气的屋子里,当窗外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时,包裹着枣花酥的阳光能似乎能映出童年荡漾在舌尖的枣泥香甜,被食红点了的花心慢慢地褪成黑白的定格。
稻香村的点心最终成了北京的象征,成了关于二爸的第一印象,能三不五时吃到点心的日子还是回蓉后。回蓉之初在奶奶家附近的小学借读,每周六下午放了学,便背上书包坐公共汽车回当时远在市郊的父母家。奶奶家的街口刚走出来,浓郁的酱香味直指不远处的国营食品店,拆卸门板的店铺里,柜台上玻璃罐子装的花花绿绿的糖果和玻璃柜台里货架上各式各样的糕点永远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水果硬糖、果丹皮、酥心糖、山楂片、波丝糖、高粱饴……一个个甜蜜诱惑接二连三地败给奶奶的银弹攻势后,点心成为下一个目标。绿豆糕看上去诱人无比,一口下去,被油脂捏合在一起的糕粉化在嘴里时虽然比玉米面多了十分细腻,终只是大渣和小渣的差别,且难免会碰到馅心的红豆沙甜得有些伤人的个把,第一口咬下去,新鲜,第二口吃起来,味道……待整个绿豆糕消失在唇齿之后,怕得过几日才会想要再来一个;梅花蛋糕因绵软的口感和鸡蛋糕“非一般”的营养价值也着实着迷了些日子,却终敌不过奶奶“娃儿喜欢就一口气吃过瘾”的育儿宗旨,论斤称回家,第一天玩时总有所牵挂,不时跑回去弄一个来吃,直到吃饭时便没了胃口被奶奶笑骂“憨憨娃儿”;第二天蛋糕的吸引力减半,第三天……没冰箱的年代一气儿都装进肚皮里最把稳,一次吃过瘾了日后自然不再想……
一次次地满足了对糖和糕点的幻想后,目标转移到了葱油酥上,长条形的葱油酥一口咬开来,与微弱的声响同时发生的,是因酥皮撑不住两齿间的力道而产生的小碎渣扑向地面的场景,第一次吃时没有经验,手忙脚乱地缴了学费,下一口咬之前,一定得将另一只手端端正正地对着下巴的下方,兜住所有的碎渣,等整条葱油酥吃完后,将集齐的碎渣再放回口中,慢慢地化在舌尖……葱油酥的馅心也甜,却无法甜得彻彻底底,糖的调味中似乎加了些盐,若隐若现的调和恰到好处地阻止了甜一统江湖的霸道不说,馅心中其他味料的特点也因此被衬了出来,坚果炒制捣碎后交织的香气,青葱香而不辣的味道,配上软糯且不乏嚼头的口感,裹在酥脆掉渣却并不油腻的酥皮中烤出来,连粘在酥皮表面的黑芝麻都因那一许盐巴的调和变得原香味浓;整条葱油酥捧在手中,从表皮上黑芝麻的酥脆开始,一路口感味道的层层交织,入口的仿佛已不再是简单的点心,而是烘焙工艺中完美的艺术作品。这七分钱一个的葱油酥顺理成章地成为成都点心最完美的代言,如同枣花酥的稻香村之于北京。
后来,奶奶家街口的食品店拆了,西玉龙的食品店没多久也拆了,奶奶走后没几年,老屋被拆迁,骡马市也去得不再频繁……再后来我离开成都,出国前虽然年年都回蓉探亲,人民中路上却再也无法寻到国营的食品店,买不到童年记忆中的葱油酥。
2015的多伦多之冬几乎是成都冬天翻版,一模一样的阴冷潮湿,一模一样的日头罕见,淅淅沥沥的绵绵冬雨中竟勾起了对葱油酥的念想。烘焙的事我是不大去触碰的,一来这些年租住别人的房子,烤箱不是理想中箱内带风扇的型号;二则这油加糖加面的玩意儿从健康的角度并不适合40+的年纪,充其量烤些出来作圣诞节送人的小礼。可这不争气的阴雨天总事与愿违地将乡愁累积,白色圣诞节有没有的也就罢了,总不能每天都挂着不见阳光的阴霾,象极了初次吃到葱油酥的那个冬天?厨房里的事,怕就怕有个念想,念想一起,出手只是时间的问题。
于是一鼓作气,管它从酥皮到馅心的调制要经过多少工序,管它糖盐的比例究竟该是多少,管它味道口感和记忆中能有多少差距,怕只怕让记忆变得苍白,让心爱的味道在舌尖慢慢消逝,下手!冲契合度百分百而去。烘焙的事对我而言,和儿时阴雨天后玩泥巴过家家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人笑骂张狂,狂人自有狂的道理,玩不来那高大上的拐弯抹角,说到底,不都是水与粉的组合么?只不过烘焙的时尚相比玩泥巴的创意,追求的是更丰富的变形,饼干、面包、蛋糕和各式各样的糕饼,利用的是不同原料组合在不同时间和温度烤制下,达到不同的形。比如酥皮、比如酵种、比如戚风,考验的是制作者对面粉、味料、添加剂和温度的掌握,还能有啥更高深的技术层次?何况口感味道的调和在我这儿从来就不是坚不可摧的堡垒。
下手,从馅心开始。馅心是葱油酥的灵魂,其制作工艺的精准和繁复绝不输几个月前做的云腿月饼。想要契合记忆中的美味,麻烦是王道。家中有迷糊从山东带回来的花生油,如虎添翼。
第一次做酥皮,Bravo! 面粉那些事儿对于玩泥巴长大的还真不算事儿,馅心的味道也是严丝合缝的准确。熟悉的口味一触到舌尖,激动得差点儿落泪。激情过去,挑剔的吃货诚实地给自己打95分,冥思苦想俩星期,终于发现那5分的差别 — 口感,馅心的口感还缺乏软糯中略带韧性的嚼头。于是再做酥皮,炒料制馅,第二版烤出来,隔夜回油,终于可以自信满满地稳拿一百分……做出最心爱的葱油酥,从此不用回成都也能让记忆中熟悉的味道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