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的美食节目里常常会用到一个词，古早味。虽然生命走到尽头被称为“作古”，但古早味到底有多古，有多早？是辛亥革命前的封建王朝算“古”，还是49年前算“早”？似乎很难有个准确的界定，放到个人的口述历史中，就变成“老成都的味道到底有多老？是四五十年前的记忆还是网络初世代的断言？”
那一年回国，和母亲聊起成都印象的开篇源于奶奶家住的骡马市，从巷子里出来走到大街上路过的每一家店铺橱窗里的摆设，皮货店里浓浓的膻味，紧邻大街的窄巷口立着贴满封面的小人书摊，拖着长辫子的电车，顶着黑色天然气包的长途车，散发着强烈味道的架子车、刹车铁片当铃铛用的人力三轮车、无声的板车……虽早已被奔小康的步伐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桶，那些车水马龙的闹热，那些色彩、声音、气味，如今想起来依然鲜活，尤其是那丁字路口食品店里七分钱一个的葱油酥，曾经也永远成为最爱的点心。
母亲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坐地铁穿城去骡马市北面网红的闻酥园买回我的至爱。加了瓜条的葱油酥，化在嘴里无论口感还是味道多少都有些奇怪，我一边感谢母亲的辛劳，心愿已了，一边庆幸幸好当年奶奶家街口有家茶铺（老成都几乎每条稍大的街道都有茶铺，坐茶铺是那些年老成都们必不可少的生活方式）。
都说四川人好吃，因为好吃，所以会做，所谓会做，不过是家常菜的水平，这家和那家的餐桌上无非是调味料的差别，能称得上“师”的职业，定得经过多年的专业训练，墩子三年，上灶三五年，方积累些开店的资本。早年间能去官府人家做包席的水平才称得上厨师，毕竟厨师也是匠人。若指望出师后另起炉灶，日后自己开的店里客似云来，那是得有“高人一篾片”的悟性和基本功，不似现在的网红店，一道菜拿手就敢挂招牌，新鲜感一过，自然门前冷落，识趣的早早关门止损。至于有喜欢的食客多少年后想要重温老味道，早就相忘于江湖了。
市中心官商云集，不但有成都省、成都县的衙门，还有各地往来的客商，餐馆的档次自然不可小觑。荣乐园，味腴楼，创办人可都是响当当的名厨。凭借地理位置的优势，奶奶家街口的老茶馆里既有老邻居们的闲话家常，偶尔也能碰上在大馆子里做生活的人善意的一二点播，虽不会倾囊而出，留点儿小心思倒也能受益。在叶子烟的烟雾、老虎灶的氤氲和茶香交织的茶铺里，从舌尖到肠胃全被葱油酥牢牢拴住的小吃货记住了葱油酥里加葱叶的窍门，一记就是好些年，直到自己动手来烤制。
如今的葱油酥对我而言，早已不仅仅是最爱的点心，它是巷子里穿梭过的架子车，车上四五个竹筐里堆得尖尖的发酵后废弃的豆渣；是那车上不堪我的顽劣弃家的奶奶的猫儿子最后一次路过院门口时回望的眼神；是空气中永远弥漫着的太和号酱油的浓香；是早上起来拆下门板临街洗漱吃早饭的街坊四邻；是街口卖水人锁住自来水开关的木盒子上简单的小挂锁；是街口茶馆里的烟雾、声音和气味；是大街上四季常青的行道树冬天里飘落的绿叶；是食品店里大剌剌的错别字“六豆糕”；是停在马路中央的电车，司机气定神闲地走到车尾去拽着电车的长辫子，直直地重新搭上线，仿佛是脾气温和的家长面早已精准把握孩子的顽皮……
到成都的那一年，中秋刚过完不久，葱油酥就征服了我的舌尖。来了加拿大后，每次过完中秋，会情不自禁地用做酥皮点心的配方，再做一次葱油酥，让昨天和当下在这一味最爱的点心中，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