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去超市买意大利小餐包,正赶上上货,因为相熟,超市工作人员T热情地帮我从平板车上堆叠着的大纸箱里将一个个尚未包装的面包掏出来放进塑料袋里。华人超市的空间利用率总是很高,上货的平板车难免挡住通道,我于是将购物车贴近平板车,试图帮T搭把力。
十米开外一南亚裔女子朝我们走来,我以为她会在离我们一两米外堆头间的通道转向,没想到她径直走过来,停住,直直地瞪着我们一个正努力地托着上面的纸箱,一个正费力地从下面纸箱掏面包的俩人,毫不客气地发号施令,“你们该把通道让出来”,那个“该”铁定点燃二十五岁的我的怒火,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就算不是因为我要买餐包,超市工作人员上货时挡住通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通常会礼让绕行,偏她盛气凌人,不给点儿颜色瞧瞧真当我是Hello Kitty,“没点儿眼力见儿么?看不见这儿正忙着么?愿意等就等,不等拉倒!”;五十二岁的我当下扭过头去冲她一笑,“Excuse Me是有求于人时加拿大人常用的开口式。”
她的锐度升级,接住我尚未落地的话音,“你们看见我走过来也不挪地儿!”二十五岁的我岂是有来无往的主儿,势必反呛回去,“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也不怕闪着舌头。”五十二岁的我没挪窝,第二次冲她轻松地笑笑,“好的,陛下。”
她似乎被激怒,“你们就应该把通道让开。”二十五的我一秒上停,袖管利索地撸到上臂,“我今儿就是不让了,你有本事打这儿飞过去!看老娘能不能把你从半空中拽下来!!!”五十二的我依然笑盈盈地没动作,“好的,殿下。”
见我俨然不肯让,她只好没趣儿地转身消失在堆头间的通道……
昨晚在读的那本书里有一个章节,高灵敏度是与生俱来的气质,部分同意。如果按渡边淳一对敏感力和钝感力的定义分生理和心理的话,我这种活体灭蚊器一定属于生理高敏感度,偏打小没心没肺的得划归高钝感力组;时光荏苒,从幼儿园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害群之马,到读中学时个人总结栏里不写“个性强”就在班主任那儿死活过不去的刺儿头,再到工作后令管理者又爱又头疼的刺猬,高敏感是如何一步步碾压钝感力?二十五岁的刺猬想要对话五十二岁的自己。
当心理学将所有症结都从童年寻找线索时,记忆中的变化应该是打从回成都起,因为在借读的小学被排挤和歧视,无忧无虑的年纪一下子添了敏感和自卑。“自卑”给人的印象通常比较负面,对我而言却是中性的表达,是一种丧失了安全感后的无助和茫然,有可能导致负面的情绪和行为,也有可能飞升成优越感。我知道优越感的提法难免会引起争议,但对于四十多年间经历了自卑、自信、自负、自洽发展史的人而言,优越感不过是深层自卑谜一般的滤镜,试想一个打从会走路就进入集体生活的小女孩,突然进入一个压根儿不接受你的群体,且一时间连基本的语言沟通都有障碍,若不是仗着有双胞胎的姐姐同班和说普通话的优越感,那半年还不知会怎么度过。
敏感是必然的,从一个人人都认识你喜欢你的环境突然进入一个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没有人在乎你是谁的环境,一切都需要重新建立却无足轻重时,曾经没心没肺的触角灵敏度瞬间飙升到极限,老师的一个眼神,同学间的所有打闹,一切都被飞速运转的大脑草草定义、快速解读,并在第一时间将指令传输到语言或肢体。敏感力飞升的益处是打通了语言学习的任督二脉,那以后无论是学方言还是学外语,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握音韵节奏,甩掉外地口音;负效应是内心变得更脆弱,更容易受伤,性子虽依然大大咧咧,风刀霜剑从没逃出记忆。
回成都后的母亲也变得敏感,难离的故土十来年后终于拖家带口地回来了,但对于新工作、新环境的适应,新家的布置安排,骨肉分离的暂时忍耐,一切都得在极短的时间自我搞定,对于走大学校门就踏入半部队作风科研院所大院里的母亲是极大的考验;且在西北时一家五口吃饱穿暖的目标努力完成就行,回蓉后上有老下有小,同城的婆媳关系也是全新的课题。我曾对女人四十岁后不知不觉地踩着自己母亲的脚印走人生的怪圈不解,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经历,是什么魔力使女人被导入自己母亲的脚印里?外婆在世时是一大家子人眼中的大善人,最孝顺的儿媳,最克己的妯娌(绝对不事儿)、最称职的母亲,最穷的一支五个儿女供出四个大学生来,连收泔水的上门都会给人家端出碗热饭吃……母亲在同事眼中人缘不错,容易相处,有顽强的意志,乐于助人的热情和很强的工作和学习能力,迈进家门,我们眼中的母亲更真实,勤劳、善良、有韧性,有时会因为承受不了压力导致情绪失控,会因为青春期孩子的一言九顶而抓狂……作为打小没离开过她身边的孩子,我比两个姐姐更能理解母亲的变化,虽然原文化的孝道将议论父母视作大忌,但谁家的母亲完美无暇?即使只生养一个孩子,谁家的母亲天生会做母亲?她们所处的年代没有足够的信息和技术帮助探寻更多更广的世界,只好踩着自己母亲的脚印学着做母亲,走着走着,难免迷路。
当敏感作为一种先天的种子在后天的环境中长成,可以开出艳丽的花,也能结出苦涩的果。因为敏感,音乐、色彩、味道和大自然的影响力能够长驱直入,带着用语言无法形容的愉悦,直击心灵;因为敏感,能够察觉周遭人物细微的情绪变化,轻易地与他人共情,喜TA之喜,悲TA之悲,若加上正义感的催化,打抱不平天经地义;因为敏感,很容易受到噪音和异味刺激,比如左邻右舍的犬吠和电钻声,比如卤煮火烧里不能缺席的香菜 ……心情分分钟被伏击,防不胜防;因为敏感,即使有不从众的倔强,仍会对周围的偏见感到不适,虽不会改变自己刻意逢迎,情绪终不是铁打的城池,密不透风;因为敏感,自觉领先一步读懂对方的潜台词,会条件反射地开启防御机制,以最快的速度反守为攻,似乎慢一步不足以证明自己的“聪明”……二十五岁前总以为只要没有害人的心,凡事从善意的角度出发,凭着真诚自然能交到朋友,朋友贵在交心,道不同者不相谋…多年后再回首,即使没有害人的心,萌芽于高敏感度中脆弱也不时地伤人害己。
对于味觉的敏感导致的挑食,当被外人视作娇气矫情时,母亲不以为然,牛羊肉、香菜、芹菜、折耳根,家中的饭桌上不乏我无法承受的味道时,也总有我喜欢的选项;而父亲的那幅“難得糊塗”,起初被挂在书柜上方,几经挪移,最后定在家中客厅最显眼的墙上,直到去上海前我都弄不明白睿智的父亲为何要将糊涂的地位摆得那么高,父亲说山高水长,等有一天你真正领悟了什么是糊涂,就知道为什么难得。
好山好水好寂寞的加拿大是个修心养性的好地方,每天出门听到的都是“别着急,慢慢来”,“人无完人”,“每个人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时间一长,心态自然被同化,棱角悄悄被消失,连面相都变得柔软。老人们常说待岁月慢慢地磨平棱角,人就成熟了。对长角的金牛座而言被磨平的棱角与被锯掉的鹿角一样惨痛,好在本地文化够温和,不想失去的牛角可以被软化,可以蒙上自制的套子,也可以入乡随俗变换弯曲的角度,不再伤人便可。
面对二十五岁的困惑,五十二岁的我想说,河豚遭遇刺激时体积会膨胀,气鼓鼓的外表一秒萌化的同时也为了呵阻进攻者;刺猬遇袭时浑身的尖刺全数战备,生人勿近的全副怒态改写尖刺收起时的萌样儿,体内日日揣着毒素应对随时可能遭遇的进犯,何尝不是负担?高敏感真若与生俱来,下半场人生可以试着收起锋芒,排掉毒素,做个软萌的卡通刺猬,未尝不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