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度过童年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成都,停电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停电的通知会在父母单位大门口的告示栏里及时贴出来,下班前习惯性地瞄上一眼,回家做好准备就是。
那时的新闻会强调电力供应对国民经济、人民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从六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却早已习惯了停电给日常生活带来的不便,没什么好焦虑。那年头绝大多数人家里都没有需要二十四小时供电的冰箱和路由器,停电的夜晚大不了早早解决晚饭,不出行,不开灯,不看电视就是,至于娱乐嘛,半导体收音机里依然传来欢歌笑语。
停电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天赐良机,完不成作业一下子变成天经地义!晚饭后开心地一推碗筷,拉开门出去野。父母倒也不担心,家属院长大的孩子,充其量也就是在科研和宿舍区交界的后勤区域玩玩藏猫猫啥的,大不了出偏门去农村的田间弄两只萤火虫回来,野不到街上去。那年头路上没有私家车,停电的夜晚交通灯也歇口气,大街上除了小心翼翼的公交车,公家的汽车为避免路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加倍惊险,早早猫在车库里;骑自行车的也大都在天黑前回了家,黑咕隆咚的街上连路灯都没有,一不留神骑到阴沟里去了不划算。整个家属院成了小孩子的游乐场,拉开门,影影绰绰间提高音量随便喊,同班的,不同班的,一叫一个准儿,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约了一堆人。
藏猫猫是最稳妥的游戏,楼前楼后的环境都熟悉,没有路灯打策应,一盘可以玩好长时间。攒齐人后但凡藏猫猫的提议得到全体赞成,我通常是那个最先撤退的,不是为了凸显与众不同,主要是怕蚊虫叮咬,费尽心机地找个隐蔽的地方,躲的时间一长就成了招待蚊子的满汉全席,七大姑八大姨的,送上门的傻子一动不动的不叮白不叮。好不容易盼来的停电之夜,何苦不能自寻开心,于是我打定主意趁着黑灯瞎火的到处蹓跶蹓跶,感受不一样的大院。
云层低的缘故,停电夜的成都没有朗月也没有繁星,指望星月的指引几乎不可能。成都人喜欢用黢麻打黑来形容夜晚,停电夜才惊觉这四个字精准。院子里一幢幢宿舍楼紧密相连,哪幢楼前的梧桐树长在什么位置,哪幢楼前晾衣的铁丝怎么布局,哪幢楼前窄窄的阴渠被扒开盖在上面的砖块却忘了还原早了如指掌,停电夜即使独自在院子里瞎转悠也是安全的。
那时院子中轴东西向划分科研区和宿舍区的主路一侧种着夹竹桃,白的、粉的花开得煞是好看,这种我在北方时压根儿没见过的灌木是我对成都最初的印象之一,白天的夹竹桃细细的柳形叶片总是粘满了灰尘,厚厚薄薄,想要恢复那青翠的本色全凭老天爷的心情,若遭遇夏日里懒心无常的雷阵雨轻轻掠过,假模假样的冲刷却又洗不彻底时,树叶上残留的斑驳看上去难免遗憾,和加勒比、地中海的海风吹拂下身姿摇曳的同类俨然两种境遇。当停电夜大包大揽地承担了夹竹桃白天的无奈时,虽然没了往日里路灯下的光影迷离,夹竹桃却似乎更加自信,那茂密的树叶或神秘,或风情,或诡异,密密麻麻间藏着有说不完的故事,诱人追寻。
越过中轴路的科研区从来就是小孩子的天堂,空地、土包,半裸露的仓库,白天看上去乱糟糟的,停电夜却透着神秘。手里如果有电筒,不妨打开来,让光柱变成移动的镜头,隔着栅栏探索仓库里的秘密。调皮的男孩子们会在停电夜里约着翻过那些栅栏,钻进平日里大人们三令五申的禁区,靠着手电筒的光亮一探究竟,兴致勃勃间难免会蹿出个老鼠来,一声尖叫,一阵哄笑,全都是童年的乐趣。那乐趣早已填满我到成都前的童年,所以我总是笑笑,继续前行。
办公区的绿化通常做得很好,各种各样的花木,一年四季即使没有灯光的指引,也诱人闻香而去。那时候的科研区是没有栅栏的,大院有围墙,拦住闲杂人等就好,至于科研区,接到停电的通知后在下午下班时锁好科研楼进出的门窗就是,没了进出的自由,也断了小孩子对大人世界的好奇,充其量不过是在楼前绿化带的花树下闻闻香,发发呆,想想心事而已,没什么大碍。
那时的心事?如今想来除了升学压力的困扰,便是自我意识的觉醒。小小年纪,就深知自己不肯从众的倔强,个体的自在与集体的崇高为什么一定是矛盾的?到底是要放弃自己随大流还是抓住八十年代的机遇与挑战,摸着石头活出自己的人生?父母的提醒究竟是预言还是告诫……
四十多年后,当二十一世纪不可或缺的互联网突然因为技术故障停掉两天,我的生活却反倒更平静自在,打打球,码码字,或许就是那一个个曾经充满问号的停电夜,铸就了今日的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