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六月,端午节的粽子过了夜,便成为父亲节的早餐。
直到和我同桌,智斌才知道电影院白天也放电影,我也是直到和智斌同桌,才知道粽子对某个地方的人而言,不仅是吃过就可以收冬衣的节日食品,还可以用做一年四季走亲访友时的见面礼,泡发的糯米和绿豆,或者和炒过的盐巴、花椒混在一起,裹在粽叶中包成的锥形食物,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却是礼轻人意重的心意。这地方就是崇庆县,如今更名做了崇州市。
举家迁回成都的时候,崇州还是崇庆县,巴蜀一重庆,一崇庆,俩地方离成都一个远,一个近。重庆是川东重镇,一夜的火车,迥异的方言;崇庆是近郊的县城,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城里人拐弯抹角地总有些渊源的乡坝头。回蓉后才知道,爷爷的老家似乎在那里。
奶奶的老家在哪里总归是知道的,至于爷爷,似乎从没人主动提起过,只能从那些时不时来城里转转的来自他老家的亲戚那里揣测,大约是在离成都不太远的地方。他不是我们的亲生爷爷,虽然性情温和,不到被小朋友无边际的造次折腾得忍无可忍轻易不会发火儿,却因终日和酒作伴,再加上没有血缘关系的现实,在他面前的顽皮多多少少总被一股奇怪的力量约束着,没有面对奶奶时没心没肺的肆无忌惮。小孩子是敏感的,却也是最直接的,当不会掩饰的行为有意无意间流露出态度的差异时,大人不会看不出来,只不过当人生已装满太多的苦痛,唯有酒精的麻痹,才能冲淡那些苦,缓解那些疼,寻些活下去的动力罢了。
爷爷是家中的长子,年纪轻轻便去裁缝铺做了学徒,终究是天府之国的闲适,学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养家糊口的大事便有了着落。只可惜在帮师傅给客人送衣服的途中被抓了壮丁,无端地被卷入战争的绞肉机。虽然从小就被那些黑白电影教育着夺取政权全过程的正义,教育着伟光正的事业多么崇高,我却从家中充满了酒气和叶子烟味道的瘦小身躯中,见识战争绞肉机的残忍,闻到家破人亡的血腥,嗅到幸存者沉默的余生无法用文字描述的悲哀。
爷爷和奶奶不一样,关于战争,从未听他提起过,当全部青春岁月都在枪林弹雨中担心是否能见到明天的黎明,能否再见到家中年迈的双亲,能否再回到那被竹林掩映的茅舍……岁月早已被身边倒下的伙伴和自己流过的血染得腥红,哪儿还有什么值得回忆的斑斓?先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青天白日的帽徽输了一仗,便作了共产党的俘虏;换了帽子替共产党卖命,在张国焘部队里的遭遇是无尽的毒打和非人的折磨;作为先头部队走过两万五千里,眼睁睁地看着曾同生共死的伙伴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一个个倒下去,再也拉不起来;到延安不久因为受伤而不得不从部队上下来,自生自灭;遇上倔强的奶奶,带着别人的孩子,胡宗南炸延安,炸得一家人不得不在陕北和山西之间一次次辗转;直到五十年代初回成都,和人搭伙在闹市开裁缝铺子,终于可以安身立命,那流过的血,受过的伤,留在身体里的弹片,挨过的枪托、皮鞭和毒打,就当是噩梦一场;没想到和平年代,过安稳的日子也只是梦一场,没完没了的运动,那段曾为国民党效力的短暂历史被扒拉出来,管你为共产党流血卖命的历史远长过为国民党扛过的枪,管你身上取不出来的弹片是日本人的还是国民党留下的,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坏分子就应该时刻被提防;裁缝铺开不下去,饭碗被转到蔬菜公司,让他大清早去远郊拉菜,那年头的城不大,交通也没有今天的便利,十五公里外的郫县已经算是远郊,天不亮他就得起身,迈出市中心的家门,踩着破旧的三轮车,一路向西;从战争的绞肉机中侥幸余生,从死人堆里爬到新社会,逆来顺受是他的无奈,也是他无法抗争的命运,直到每天累得半死,回家闷着头抽他的叶子烟,独自在无人的角落里艰难地吞咽着委屈,被奶奶看出端倪,忍无可忍地去找他的组织大闹了一场,情形才稍有所改观……近三十年的战争,近三十年的政治运动,别人的儿子在拨乱反正后想方设法地托人帮他恢复了组织关系,拆迁的缘故住进了楼房,不用再为一日三餐起早贪黑,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虽然没有血缘关系,终究香火有续,也算是过了几年好日子……
和爷爷相处的时光虽只有回成都后的短短三年,三年间也从未从寡言的他那里听到过关于过去的只言片语,只知道当下的生活对他而言已经很满足了,每天有酒喝,有叶子烟抽,有茶铺泡,带着自己卷的叶子烟、白酒和包在小纸包中的三花茶叶,给上几分钱的开水钱或索性花上一毛钱泡碗一花,若没有奶奶交待的采买,便可以在茶铺里坐上一整天,让左邻右舍的家长里短,四川清音的婉转悠扬,说书人口若悬河的玄龙门阵填满所有的时光……对爷爷而言,茶铺里的热闹才是最安稳的人生,不识字的他从茶铺里得到的信息量丝毫不比儿孙些差,什么东西在哪儿卖,公共汽车在哪站坐、哪站下,住家附近的电影院在放什么电影,剧院里有什么演出,戏园子里今天唱哪出折子戏,没有互联网的年代,在茶铺里打发光阴的他总有最新最全的生活信息。
等单位里分房子有了着落,父亲就忙着张罗做家具的事,读书人家里书柜总是不能少的,画好图纸,那挡在书柜后面的纸板得自己去买,不记得是奶奶的调遣还是爷爷的自告奋勇,那个星期天早上我和爷爷一起出门,到了新南门的铺子里,选好纸板,付了钱,在店里人的帮助下,爷爷愣是将那一米五左右宽,约两米长的纸板举起来,找到一个平衡点,顶在头上,带着我,一路从新南门往回走。我跟在他身后,走在交通称不上繁忙的红星路上,过了新南门的桥,路的一侧便是农田、小树、和隐隐泛着臭味的阴渠,在小阳春暖暖的日头里,在汽车一过便尘土飞扬的红星路上,那大大的纸板被那瘦小的身躯顶起来,一上一下地颤动着,和他的步履前进的节奏保持一致,他还不时地放慢脚步,不用回头似乎也知道我又被路旁的花花草草勾去了魂魄,贪玩地拉开了距离……带着那么大张纸板,公共汽车自然是上不去的,运货的三轮车一时间又找不到,只能从新南门一路顶回家,那么重的纸板,好不容易在头上顶得稳稳当当,就不能轻易拿下来,偏偏又带着淘气的孙女,走走停停,近一个小时的脚力,亲生父亲能为儿子做的大约也不过如此。父亲和他的继父间曾发生过什么,我并不关心,那一刻只觉得他就是我的亲爷爷,虽然不识字,不善表达情感,但他正在做的不正是一个父亲一个爷爷做的事么?打从我懂得爷爷的含义起,就是这张面孔,这个人,一直称职地扮演爷爷的角色,用瘦弱的肩膀和奶奶一起撑起一个家,抚育儿子、孙子、孙女,被战争伤害被胜利遗忘的他用晚年仅有的力量尽力照顾我们,呵护我们……我不知道嫡亲的爷爷是否会象他一样,和奶奶一起做好香肠腊肉,一层香肠腊肉一层冬衣地将背篼撑得满满当当,不远千里地坐着火车,到冰天雪地的北方来看我们,欣喜地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吃着香肠腊肉,丝毫不记得自己衣物上满是酱香的味道;我不知道嫡亲的爷爷是否会象他一样,当我们无底限的淘气惹得奶奶举起教训的竹条而钻到他身后寻求庇护时,会毫无原则地冲奶奶徉怒,迫奶奶不得不放下手中“刑具”;我不知道嫡亲的爷爷是否会象他一样,一家人出游时总早早地去公园的茶铺里占好一张桌子,将竹椅按一家老小的人头围着茶桌拉一圈,只等着儿孙们玩累了,渴了,饿了,自然知道去茶铺里补充能量;我不知道嫡亲的爷爷是否会象他一样,拿着招待票带我去看杂技,一场杂技的演出时间里任我费尽心思找百般借口,一趟趟地在前排的座位和剧院门口卖冰棍的地方来来回回地,一晚上吃掉十根冰棍,直吃得拉了一整夜的肚子,害得他被奶奶数落……
如今的成都,空气中早已没有了叶子烟的味道,只能从褪色的老照片中,不自禁地联想起爷爷的叶子烟,回想起他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卷叶子烟的画面。那焦黄的烟叶和白酒一样,也是小贩来院子里兜售时家里定期储备的。他受过伤的手无论有没有酒精的麻痹,三百六十五天里总是止不住微微颤抖的,吃饭时如此,卷起烟叶来也不例外,他柔和的个性在卷叶子烟时变得执拗,奶奶不行,孙辈就更不行了。八仙桌够大,他总是将焦黄的烟叶摊些在上面,只在面前留下工作的空间。用来剪叶子烟的剪刀已经钝得顽皮的孩子都懒得拿出来玩,他却并不介意,许是手指不如常人的灵活,钝些的剪子不会轻易伤到自己;只见他慢慢地将一片片长长的烟叶剪成烟卷的长度,用一处的刀刃小心地将烟叶中“骨头”(梗)削薄,倘手指一时间失去了准头,好好的烟叶被戳破,亦或剃“骨头”时的力道没有掌握好,烟叶不复完整,也可以和其他碎片一起被卷起来,做类似烟丝的功效。没有玩伴的我也曾百无聊赖趴在八仙桌上,看着他拿起桌上的碗,喝上一口水,含在嘴里,喷出来先将烟叶打湿,然后慢慢地处理烟叶,耐心地将大大小小的碎烟叶聚在一起,放进剪好的整张烟叶中,托起一头,尽力控制双手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力道,大拇指用力,将所有的碎叶老老实实地包裹进整张的叶片中,卷成一条,他的手指永远是轻颤的,尤其是食指,并不能用上足够的力道将叶子烟卷得紧实,但他却有足够的耐心,一遍遍地托起,用力,直卷到满意为止……我坐在他旁边,将他剃掉的烟叶“骨头”拨弄过来,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卷好了一根烟,他的心情也变得很好,顺势把其他的烟叶骨头朝我推推,只笑笑,又忙着卷下一根烟。
那个午后,我坐在并不算亮堂的堂屋里,看着他坐在那里,耐心地对付着面前的一堆烟叶,一丝丝地剃着烟叶骨头,一点点地码烟叶碎片,一根根地卷出他的叶子烟卷,突然觉得屋子里弥漫的叶子烟和白酒混合的味道不再怪异。如果当年抓他去做壮丁的国民党没有吃那一场败仗,如果他能侥幸在国民党的队伍中余生,那么今天在台湾,他又会过怎样的日子?以他逆来顺受的性格,怕是不会有什么升迁的运气,是不是也会从队伍上下来,娶妻生子?也能这样坐在堂屋里,安安静静地卷叶子烟?又或者物质条件会好很多,只是吃不到郫县豆瓣炒出来的川菜,泡不到人声鼎沸乡音温暖的茶铺,听不到曲调悦耳的川剧高腔,只能幽幽地抽着烟卷,面对无尽的浪涛,让那不绝于耳的涛声述说他无尽的思乡愁肠。那么对他而言,在成都的晚年应该还算是幸福,终究是落叶归了根,年少离开时以为再不能见到的亲人终还能见到些,又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子孙绕膝的欢乐,所以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仍然愿意偶尔用止不住颤抖的手拿起剪子,用年少时学来的技艺,为儿孙们量体裁衣……
这个从近郊的崇庆县走出来的男人,这个和我没有一丝血缘关系的男人,这个被战争的无情搅碎了大半人生的男人,这个用晚年仅有的力量默默地用行动付出真爱的男人,就是我的爷爷。